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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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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水滔滔少年侠士” 隐凤村中少女动相思 早先,尤其是清朝乾隆年间以后,南北各城市,各码头的镖业盛行,那时候干镖行的人,是很能够发财的。保镖第一要武艺高,名声大,第二要交游广阔,所交的不仅是各路的同业,因为“同行是冤家”,遇有灾难,未必相扶,最要紧的是认识各山的绿林,只要有面子,他们便不刦你的镖,投一个帖子,或是招展一下镖旗,便可以顺利的过,然而当绿林中人遇见倒楣的时候,要求镖行朋友帮助的时候,镖行人也概不能够推辞,必须尽力相帮,否则好友亦成冤家,势必雠仇相报,总而言之,早先的镖师与绿林原通声气,有的是有金石之盟,有的则抱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的一些争雄,论武,仇杀,再说虽然都是江湖粗人,可是也有男女的爱情及纠纷,这一切种种的事情,便成了后人写述武侠小说的材料。 当年——清朝嘉庆年间,中州河南省,有一位出名的镖师“单剑小霸王苏黑虎”,由这个人的绰号和名字,就可知他是怎样剽悍猛勇而又年青的人,保镖三十年,作的好事甚多,恶事自然也不少,然而竟因此发了大财,收了镖旗不干,退居洛阳城东隐凤村故乡,儿女也都长大成人了,并且他的二儿子因为自幼就不学武而读书,虽没有中举,却捐了一个知县,分发在山西,携带夫人去上了任,红纸的喜报荣耀地贴在隐凤村中,由此,年老的苏黑虎苏老庄主,又膺受了一个尊称,就是人都称呼他为“苏老太爷”。 苏家门中出了一位知县,这也不是值得惊奇的事,他们祖上原也都是读书的人,并且,苏老太爷也弄不清是他的祖母还是曾祖母了,因为年青守寡,一生不嫁,当地的官还赠送给她一块“贞节牌”,在他家的门首也不知挂了有多少年。后来家道中落,苏黑虎流落于江湖,那块“贞节牌”早就没有了踪影,可是村中的人还都记得有一个“贞节牌苏家”。 后来苏黑虎发财回家,家业重整,田园日大,他托了人情又请当地的官老查县志,找着他们家里祖上那位节妇是何门何氏,又给补送了一块红地金边金字的贞节牌,他并自己出资在村外伏牛岗附近的祖茔,找石匠为她树起了一座伟大庄严的“贞节坊”,是日并曾摆了几十桌酒席大请客。如今二儿子又作了知县,他成了苏老太爷,更足以与当地的名绅,世家相并比。然而苏老太爷意犹未足,他自己虽老,身体跟石头一样的结实,把老婆都妨死两个了,现在并没有“老伴”,他这辈子当然不能再出“节妇”了。他又不愿意他那三个儿子都早死,自然也不希望儿媳中再出节妇,那么他属意于谁呢?他要使谁以女儿之身,轰地一声,蒙受旌表,比他闯了三十年江湖名头来得还大,并且容易,并且光宗耀祖,叫那些缙绅之家全都羡慕。——这种心思当然不是具体的,这种希望也不是太急切的,然而他确实以此屡经教诲于他的女儿苏小琴。可惜她的女儿苏小琴今年才十七岁,未有夫家,长得太好看,恐怕有点命薄。命薄还不要紧,只怕因为貌美,就有些轻佻,这是苏老太爷私下里很担心的。 苏老太爷并且常后悔。不该从女儿七岁的时候,因为喜爱她就教给她武艺,并且还为她请过教拳教剑的师傅,近两年虽然不教了,那师傅也走了,可是恐怕她把武艺早就全都学成了。长拳短挝,越脊蹿房的功夫究竟至如何的程度,苏老太爷倒还没对女儿细加考察过,可是女儿把一口宝剑使得飞熟。说到剑法,这原是苏老太爷一生的绝技,他有一口“青蛟剑”,别人不许摸,永远悬挂在他卧室的壁间,女儿小琴几次要想动一动,看一看,练一练,都被他严词地拒绝,他宁可给女儿另买一口铜活簇新,分量稍轻的宝剑去耍着玩儿,可不许动他的那口“青蛟”。 他时常独坐屋中,眼望壁间的“青蛟”而发呆,叹气,有时也抽出来“当当”的弹几声而傲然自得。这口剑倒未必能够“削铁如泥”,可是一定是三十年前就永久在“苏老太爷”的手中,曾用它护送过万金镖车,打服过众山豪霸,义救过不少善良,可也大概杀戮过不少人,作过些毒恶的事,已往种种,苏老太爷不愿向人提说,他现在是专心地拜佛行善,并且好静慕雅,他在宅中的前院特别设置出来一间佛堂,里边供着许多尊佛像,终日香烟缭绕,磐声常鸣,跟一座小庙无异,他的须子养得日长,变得更白,他终日拿着一挂念珠,嘴里时常诵着含糊不清的“枉生咒”,好象一位老比丘,那些过往的僧道,化到他的村里来,他总要施给。此外他还在客厅里挂了许多幅名人字画,在里院又筑了四座花畦,里面种的全是牡丹花。牡丹是“富贵花”,现在他家里已经富贵了,自然需要这种花儿来作陪衬,作点缀,但最要紧的是为他的女儿小琴来看着玩,到了春天,叫女儿学着灌溉灌溉,也省得她去想别的事。 女儿的婚姻的事,老太爷是非常关心的,不过虽也有媒人来提说过,可总不“门当户对”,岂只门不当,户不对,而且媒人只要一来,就招老太爷生半天气,因为两三个媒人来提的只是那一门亲,就是离此不远,登封县,也是以保镖起家的土财主鲁家五虎,大爷吞山虎是苏老太爷当年的朋友,二爷腾云虎武艺高强,是有名的恶霸,他今年已经快到四十岁,竟屡次三番地托媒要娶这里的小姐小琴为续弦。这,慢说年龄太差,就冲着他家都是镖行——说镖行是好听的,实际上,苏老太爷知道吞山虎那小子干过绿林——这就不行,苏老太爷是想把女儿嫁到官宦之家里去的,命好,叫她当一品夫人,将来受诰封,命坏就叫她给婆家挣贞节牌坊当节妇。只可惜,二儿子也是七品官儿县太爷了,偏偏就没有那不是衰败的官宦之家来到隐凤村提亲,左一趟,右一趟,来提亲的都是鲁家五虎中的那条“腾云虎”。 苏老太爷先是婉言谢绝,后来有人传过话来,说是:“那边说了,如若老太爷不答应这门亲事,他们就要来抢。” 因此,老太爷一怒,当时将媒人打出了大门,并摘下青蛟剑要去跟鲁家五虎干一干,气得高大的雄躯发着抖,扫帚眉毛高竖,豹子眼睛瞪起,紫红色没什么皱纹的脸孔腾起杀气来。然而心里一转念,念了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神态立即又平和了,用巨掌去挂上了宝剑,又捋了捋飘在胸前二尺多长的白髯,口中不住念著咒语,抑制胸中的恶气。这些事,他也不对女儿去讲,后来登封鲁家依然派人来厚着脸求亲,但苏老太爷就躲在佛堂里不见。苏家的家道愈来愈富裕,因为大少爷苏振雄在潼经商,生意兴隆,不断地派伙计给老太爷捎钱,并给他太太——大少奶奶人氏送贴己;二少爷苏振忠不必再说了,携带着夫人在任上很好,时常派头戴红缨帽的差官送来平安家信,和那地方的土物,并且每次全都附带来银票;只有三少爷苏振杰却很不成材,老太爷也教给过他武艺,但是他一点也没学会,二十多岁了,整天游手好闲,要不然就在东跨院他的屋里,跟他那脸上有雀斑的媳妇卢氏,一会儿好的蜜里调油,会闹得又鸡吵鹅斗,老太爷只是念经,也没法管。 小姐小琴是在北屋里住,有乳娘何妈妈陪伴着,她的父亲在家时,她从来也不出门。西屋空着,窗上常挂着绛色的窗帷,小琴小姐有时候在那屋里做活计,她的绣活做得跟她的宝剑舞得同样地精,一般地好,并且一个十七岁的闺中少女是最喜欢打扮的,她的睡鞋就不知做了有多少双。这天,她又在西屋里剪裁了一双绣鞋,忽然见仆妇赵妈进屋里悄悄地跟她说:“东关里的那个孟广,又来了。” 孟广外号人称“银钩孟广”,年有四十余岁,在这洛阳城东关开着一家小镖店,他是唯一现在还与苏家交往的人。听说他是苏老太爷早先的伙计,人又忠厚,苏老太爷久绝江湖,可是从他那里还能得知最近的一些江湖之事。今天,他又来了,也没到里院,也没象往日似的,见了小琴总要恭敬地问说“小姐近日没再练习宝剑吗?” 只在外院跟老太爷谈了些话,就走了。然而老太爷却象是受了什么刺激,晚间跟三儿子和女儿在一起用晚餐时,他忽然把筷子向桌上“吧”地一拍,大笑着说:“我告诉你们!今天孟广来了,他告诉我,现在长江一带出现了一位少年侠士,那武艺,比南方的著名好汉万里飞侠高炯还要高,可惜不知此人的姓名,但是孟广听江南来的人把他说得如同生龙活虎……” 三少爷苏振杰大口嚼着肥肉,就笑着说:“咱们去会一会他呀?” 小姐小琴是发呆地问说:“没听说他是谁教出来的徒弟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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