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王度庐 > 洛阳豪客 | 上页 下页
四四


  当下众人齐都抬头看见了小琴,有的就招呼着,称呼着“小姐”,有的愈加勤敏地工作。苏振杰这时也觉着有点不好意思了,回过身来就问说:“妹妹,你怎么还不去歇着呢?明天还得忙这么一天呢。无论是谁,这时候若是累病了,可是自己受罪,别人没有工夫去服侍他。”

  说着,手里的铁球又连转了两下,“叮当叮当”地一阵响。小琴不由得就生气,说:“三哥!现在村里的人都忙着巡更,守夜,防贼。白天又接连着出了那些事,你却一点也不着急?你也不到前后院去查查,可在这屋里?”

  她狠狠地瞪着那帮忙来的少妇,心说:“这个女人一定不是个好人!她绝不是仅为来这里作几天事,混几天的饭,而是……她必是图钱,她必是要迷惑着三哥,想骗去很多的钱!”

  这时苏振杰被妹妹说得却也不禁脸红,但他连连摇头,并且撇嘴说:“我敢保,今天夜里绝没有一点事,连个大屁的声音也听不见!”

  小琴生气说:“三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苏振杰赶紧又说:“哎哟!我说错啦!……”

  此时旁边的众仆妇,齐都照旧工作,不敢言语。独有那个少妇,笑得掩住了口,并且又偷眼看了小琴一下。苏振杰也向他的妹妹说:“你就歇着去吧!一定没有事!云媚儿既然没有来,岳大雄那些人一定也没来。晚间进咱们村里嚷嚷的那个人,不是个疯汉,就是想诈财。你想,咱们这里哪有什么李剑豪?那个人不是胡说八道吗?大概不是楚江涯招来的,就是李国良给惹来的,我想是没有咱们的事!”

  小琴气得脸都白了,说:“怎会没有咱们的事呀?难道爸爸就白叫人杀死了?我们也不给他报仇?今天来扰闹我们村子的,便是那些仇人!”

  说时,她亮出来藏在背后的宝剑,高高地举起来,剑光与屋中的烛光,和那一大堆金银箔相映之下,显得越为光芒闪烁。仆人们都吓得变了颜色,那少妇并且“哎哟”了二声要往旁去躲。

  苏振杰却着急地说:“你这是为什么呀?拿着宝剑吓吓咱们自己家里的人?咳!等到贼人来时你再发威好不好呀?我说,咱们也得沉着点气了,不要疑鬼疑神儿的。今天,白日那些人就没进咱们村来——那一个骑着马来嚷嚷的,不能算事。可见他们是有点不敢!再说,楚江涯在东关都叫他们打了,他们可不敢打到咱们的大门、这件事,不怪二哥说,其中必定还有事,李国良的嫌疑最大,她的女儿在咱们家里住着,忽然没有影儿了,就是爸爸死的那一晚,她就飞啦,那就是件可疑的事。总而言之,咱们只要安心办丧事,办完丧事看李国良如何,他若是仍然不走,咱们就让他滚开!至于爸爸的仇人,咳!你不记得他老人家临死时喊的那些话:云媚儿伤的我!”

  可见除了云媚儿那娘儿们,谁也不是咱们的仇人。今天那些人是找李剑豪来的,咱们这儿只要没有李剑豪,咱们就心里无愧。他们随便来,有理可讲!”

  小琴说:“那些个贼人还能跟你讲理吗?”

  苏振杰说:“他们若敢跟我不讲理,我就……”

  他扬起手来“当啷啷”又揉着铁球,说:“这就是我的暗器,打了出去,也得叫他们头破血流。……咳!妹妹!你快睡觉去吧!白操神,瞎提着心!我现在是得看着她们,快些作锡箔,免得明天没得烧!”

  他向炕头坐下了,身边不远,就是那个少妇。小琴见自己哥哥是这样的情形,她就十分生气,想到仇人云媚儿她又恨,而忆起了李剑豪,她却又伤心。就转身出屋,提着宝剑,又向院中,房上走,各处查看了一遍。到灵堂里,只见灯火昏暗,连个守灵的人也不见了,她心里就骂着:“这些人都是懒鬼!无用的东西!”

  她也不去惊动人,就在各院里悄悄地走着。时间都过了三更了,里外都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更锣也敲得迟了,各屋中的灯多半灭了,大都睡熟。连门外的那些紧张防夜的人,这时也都不紧张了。天上的星更多,月光愈暗。小琴又来到停灵的这个院里,看见灵桌前站着一个人,直挺挺地站着,动也不动。她就十分生疑,细一看才知是李国良。就赶紧躲在墙角,再向那边偷眼瞧,见李国良对着棺材立了半天,才转身,叹气的声音很是沉重,并且那边的残烛照着他的眼毛上跟胡子上沾的许多泪珠,他的手中也提着口刀,在各处寻查了一番,小琴就看出了他的神情是凄惨极了。——他可没有看见藏在暗处的小琴。

  小琴对于这位老英雄倒是很怜恤,觉得他老了,力气,眼睛,都不济了。他又遇到丧掉了老友,失去了儿子,目前仇人环伺之事,他实在不幸。当下李老英雄又离开了这个院子。小琴见东屋的窗上,还浮着澹澹的灯光。她就压着脚步儿,轻轻地走了过去,站在窗外,向屋里偷听,就觉出屋里大概只剩了一两个人,苏振杰也走了,仆妇们多半都睡去了,只有那个为帮忙才来的贫寒少妇,同着一个仆妇正谈着话,话声虽低,可都隔窗吹进小琴的耳里。

  小琴越听,越觉得惊疑,因为这女人向这里的仆妇所问的全是关于“李大姐”的事,她是变换着方法来打听,详细无遗地去询问,那个傻仆妇把“李大姐”在这里过去闹的事都说了。而这女人,心怀叵测,假意来帮忙的少妇,她只是笑,一阵“格格”地笑,又一阵“哼哼”地笑。小琴便已完全看出了此人,觉得她来此不但是图钱,还许另有所图,图的大概就是“李大姐”,此人必是已经知道李大姐男扮女装,说不定她也是个男扮女装的人?

  于是小琴就精神兴奋,越发屏息静气地向窗里去听,可是她现在对于男女的分别,已经有了一点经验了,她听出屋中说话的那个人,语音宛转而柔润,的确是个妇人,与李剑豪假充李大姐的时候,用那假嗓音说话,可不同。因此她的心中略略消了一点气,可又突然想起来,心说:“莫非这就是云媚儿吗?”

  但立即又想:“绝不能!云媚儿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的,她才害死了我的父亲,怎敢又来?而且看这人是很留心李剑豪的,说她是那岳大雄派来的人倒可以,但绝不能是云媚儿。”

  她想完了,屋中的话也说完了,她本欲挺剑进屋,拉住了那女人逼问,可又觉得没多大的用处,那女人绝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万一她若矢口不认,哭哭啼啼,那时自己也没有办法,也不能就将她杀了。于是便悄悄地向后退步,一点声音也不作出来,又走到了灵桌前,她就掀开那垂下来的白布幔帐,往里面走去,里面就是棺材,地下放着一叠棉布的厚垫子,还卷着两领席,这全是白天妇女跪灵甩的。此时前后都空寂没有一人,祭桌上的两支蜡烛,一支是已经灭了,另一支也快要烧尽了,光焰“突突”地跳,越跳越缩小。

  小琴却时时撩起来幔帐向外面去望,望见院中没有什么动静,没有什么人影,她也就放下了幔帐。坐在褥垫上歇息一会儿,她一连向外望了三次,就见东屋的灯光已灭,这里桌上的烛焰越发昏黯,前院跟墙外的更锣已敲四下,很是响亮,独这个院中却没有人来。小琴又要掀开帐子向外去瞧,就忽然听见了一点声音,她立时精神倍增,由幔帐的缝儿一瞧,原来是有人从东屋里出来了,正是那个特来帮忙的少妇,就见她的脚下虽走路无声,可是故意地小声咳嗽了一下,也许是恐怕这里有守灵的人,因望见了她而生疑。

  这女人是扭扭捏捏地往灵前来了,小琴急忙向后退去,将身伏在棺材底下,只见女人来到近前,也揭了揭幔帐,她先问了一声:“没有人吗?”

  又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呀?连个……”

  走进幔帐来个细细查看,里外屋都看遍了,她手扶着棺材走,她的小脚一步步向前迈着,忽然她就站住了身。她惊讶地说:“哎呀!真是没有人呀!连个鬼也没有啊!都在大门口防贼去啦,村子外巡更去啦,其实他妈的要是有个人在这儿放一把火……”

  此时伏在棺材下的小琴,已知这女人确实是个贼妇了,不由得更气,其实这时只要将手中的剑横斩一下,这个女人立时就得死,可是她不愿这样急作,她想再看看这女人进了灵堂是有什么用意。于是她更连大气儿也不出,只见这女人靠着棺材,半天也不动弹,渐渐,忽听她发出悲哽之声,哭得很是厉害,小琴越发吃惊,心说:“莫非她是背着人到这儿吊祭来了?她痛惜我父亲的惨死,她曾受过我父亲的恩惠吗?”


太玄书阁(xuge.org)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