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王度庐 > 雍正与年羹尧 | 上页 下页
四六


  却见这人已将她放下,随手就将蒙在头上的黑布搭包揭开。她这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睁眼一看,原来这是一间极矮极狭的小屋。壁上也没有窗户。地下连砖石也没有,只是木板钉成。更没有床铺。只放着一张小炕桌,和一盏昏暗的油灯。这个强暴的汉子站在她眼前,手里还拿那口明晃晃的尖刀,望望她,可也不说话。蝴蝶儿坐着喘了喘气,手撩着鬢发,就问道:“你们这是什么地方儿呀?干吗抢了我来呀?告诉你们。你们千万别错打了主意,我不是好欺负的,快点把我送回去,要不然……”

  她忽然越发惊诧起来,原来她借着灯光看见,这个全身黑的汉子,大概是因为刚才跑了半天,太累了,累了他一头的汗。现在就捣下头上罩的黑布擦汗。原来,头上不但没有辫子,连根头发也没有,敢情……是个和尚。

  蝴蝶儿当时仿佛有了理似的,胆了也壮起来。她就蓦地站起了身,可是这“房子”太低了,对面的这个和尚弯着腰不算,她这么玲珑小巧的身子竟也抬不起头来。但她指着这个和尚说:“好啊!你还是出家的人哪!你从艳春楼把我抢来,你安的是什么心呀?”

  这和尚却摆手正色说:“你不可胡说!我是正经的出家人,并且我们都还是有名侠僧,我名叫龙僧勇能,我们的庙是在仙霞岭上的柳阴寺,下庙是直隶大名府的法轮寺。那都是天下有名的大禅林,不信你将来可去打听打听,我们都是好和尚!”

  蝴蝶儿想了一想,又惊又喜,于是她就更不怕了,说:“好吗!你这么一说。咱们还是熟人,你刚才说的什么直隶大名府?我的娘家就在那儿,我是从那儿来的。不但是从大名府来的。我还是从法轮寺来的。那儿有一位师傅,人家那才是真正的好和尚,人家比你好……”

  于是,蝴蝶儿就把法轮寺庙址,建筑的形势,详细地说了说。又细细的说那勇静禅师的容貌。这个和尚——龙僧勇能——就不禁大惊说:“啊呀!你说的那正是我的师兄蛟僧勇静呀!你怎么会曾到那庙里去过呢?你快告诉我!”

  蝴蝶儿冷笑着说:“我不能告诉你,反正咱们是熟人,今儿你把我抢来正对,将来我还见见他,见见我们那里的人,说一说,法轮寺的和尚在庙里好,出了庙原来就……”

  龙僧勇能摆手说:“你不要嚷嚷!”

  蝴蝶儿却更大声的说:“我不但嚷嚷,我还得喊叫呢,我得喊人来看看,和尚抢来了小媳妇!我还得喊来年羹尧。我问你,你惹得起他吗?”

  勇能说:“不是为年羹尧,我还不把你送到这里,哼!哼!”

  他也不住的冷笑,蝴蝶儿又诧异地问道:“为什么?”

  勇能先回头看了看,他的身后是一扇小板门。可不是通着外面,而是另连着一间屋。这龙僧勇能似乎也是怀着畏惧,就又摆一摆手,悄声说:“你千万不要嚷嚷年羹尧,他,是我师父的仇人,我师爷了因,在天下数起来是第一位侠客,他的武艺,无人能敌”。蝴蝶儿又说:“你们可还得小心点儿,年羹尧他可有一个朋友叫甘凤池,比你力气还大。”

  勇能点头说:“我知道,我们都认识,他是我的师叔。”

  蝴蝶儿又摇头说:“不对!他不是和尚,他有很多的胡子”。勇能说:“我今天还遇见他,他可投看见我,跟你说你也许不明白。我们出家为僧是另一件事,我们在江湖为侠客,却又是另一桩事。我的师父了因比他们都高,与那些人都是师兄弟,可是被年羹尧教唆得他们师兄弟竟失了和气。”

  蝴蝶儿又尖声的问:“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又没有教唆他们师兄弟?”

  勇能又撂手,说:“不要让我师父听见!我师父为人最厉害,脾气暴,他是因你被年羹尧抬起了身价不叫你见别的人,今天他可又看见你了……”

  蝴蝶儿说:“怎么?他今儿也到艳春楼去了!他一个出家人竟也到那个地方去?还吃年羹尧的醋?”

  勇能现出一种很惭愧的样子,又连连摆手,说:“这我可不知道。我只是奉我师父之命,把你带到这里来。旁的我都不管。可是因为你既见过我蛟僧师兄,我能够关照你一些!”

  蝴蝶儿虽然还沉着脸,可是不再言语了。就见这龙僧勇能,还用黑布擦着头上的汗,却提着那口刀,退身出去了。

  蝴蝶儿惊惶四望,因为她想趁着空儿逃。她感到现在是遇着了真正的危险,了因这个和尚的名字,她想起来了。似乎很熟,在路上听曹仁虎他们说过,是个本事特别而又特别凶恶的人。他跟年羹尧作对。而年羹尧又特别对我好。这也难怪他们把我抢了来,大概他是要我的命,好叫年羹尧心痛,他好出气。虽然那个龙僧还讲点理,可是恐怕到时候他也救不了我,我得赶紧的走,赶紧逃。

  她想要推开门去跑,但这扇小板门,大概是自外面锁了,真结实。无论怎样推,也是推不动。她急得弯着腰在这窄小的屋里乱转。最令她着急的是四壁没个窗户洞。可是这墙壁,都不是砖石的,仿佛是木板做的。于是,她就自头上拔下来一根金簪,去划那墙壁。却反觉着金簪太软。忽又想起头上还有一只别发的钗子,却是钢的,包金的。于是她也取下来。这样,

  她的头发可就散了。她一手拄着长长的乌云一般的头发,一手就拿着这发叉子,顺着那壁间的缝隙,用力的去扎、去划。不料这墙壁比木板还不坚固,大概是竹板钉成的,半天的功夫,竟被她给掏了一个长长的窄缝。灯光自然立时透出去了。可是外面也好像是有光。她就用一只眼睛扒着这个洞,向外面细细地一看,“哎呀!”

  她几乎又要惊叫出来,原来外面是茫茫的大江,现在却是在船上。

  她知道外面是扬子江。因为江水浩荡,水势比那“瓦堡湖”的水势更大。她现时所在的这只船,一定是只大船,而且把它系得很牢固。所以还觉不出怎样的摇动。然而她立时感觉到头昏,立时就颓然地坐下了。头发盖住了她的脸,她的泪流下来,她觉出现今已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曾经被白龙余九的几个儿子抢过一次,那也是把她架在船上。但那夜却没有多大的功夫,就被送到岸上。而且那余九的几个儿子并不太凶。还仿佛有点开玩笑似的。现在却不然,这是大江,纵不是江心,也必是江干荒旷之处。了因和尚又不像那几个傻小子。他——了因,不定是什么凶煞一样的恶僧。因此,她在船上一直坐立不安。

  了因和尚曾收勇静、勇能为徒教学武艺。并给他两起了绰号,称为龙蚊二僧。了因的师傅独臂老尼对丁因的这些事并不干涉,只是不允许他下山,叫他绝对要遵守戒杀、戒淫、戒酒、戒愤怒、戒背信,等严格的戒条。了因因为惧怕老尼,他就一一的谨慎遵守,不敢稍违,实在他是真受不了寺中的那种清苦。他念不下去经,他时时还回忆着他的过去。

  当强盗的时候,他虽没有杀人的瘾,可是杀个把人他也没当作一回事。他还梦想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多娇,可惜岭上一个也看不见。有个吕四娘是他的师妹,本事学得比他还精,他一点非份的念头也不敢想。他又时时惦记着他存在铁背嚣处的那些黄金、财宝,也不晓得那小子替他好生看着没有。他想大概早就完了,他非常心痛。他虽在修行,却盗心屡起,几次都想偷点什么作路费,趁个空儿逃下山去。但是他实在惧怕老尼,他觉得他一定逃不出,所以也就不敢那样做。他受着苦,抑制着私欲,装做个好人在仙霞岭上整整十年。他又从老尼之处学会了不少的真传武艺,他自觉得越发无敌,把他的那几个师兄弟——除了甘凤池——简直就没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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