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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可是当他目光一触宋文英那双眸半合,带有梨花似的俏脸时,不由悚然一惊,他那满腔欲焰消失了,飞驰的意念恢复常态了。

  他呆呆地暗忖着:「不对啊!她今天的行动太反常了……?平常她是多么端庄文静,而此刻……唔!我必须问问她……」

  偎在他胸前的宋文英见对方久久未采取行动,不由妙目一转,带泪嫣然一笑道:「心弟……」

  裘克心茫然地道:「姊姊……」

  宋文英幽幽地叹道:「你是否认为姊姊太轻贱,不屑一顾?」

  裘克心惶恐地道:「不!姊姊!我绝对没有这种想法!」低首温柔地吸吮她脸颊上的泪珠。

  宋文英轻舒双臂,重行搂住裘克心的脖子,俏佻而又佯嗔地道:「那……那你……方才……哼!」

  裘克心语音含糊地道:「我认为你有重大的心事……」

  宋文英昵声道:「是的!我有心事,可是方才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啊!」话虽说的那么柔媚动听,但她心中却是痛如刀绞,禁不住两行清泪滚滚而落。

  裘克心使劲挪开宋文英紧搂自己的双臂,星目含情地凝注对方柔声说道:「姊姊!为什么又掉泪了?」

  宋文英媚然笑道:「姊姊太高兴啦!你该知道,人当极度兴奋时也会掉泪的……」

  裘克心虽然明知宋文英言不由衷,却又无法强迫她说出心事来,只好苦笑一声道:「姊姊!你……」

  「我?我怎么呢?」

  「你变了!」

  「我变了?姊姊什么地方变了?可是我自己一点也不觉得哩!」

  「你以前对我是无话不谈,可是,现在……你……」

  宋文英心如刀割中,仍是淡然一笑道:「现在!我们还是无话不谈呀!」

  她,外表尽管镇静、轻松,却禁不住内心的悲由中来,轻轻一叹,岔开话题道:「心弟!姊姊方才所吟欧阳永叔的那阕浪淘沙,你喜欢吗?」

  裘克心道:「喜是喜欢,只是词意太令人伤感了。」

  宋文英道:「词以抒情,如果不能激起欣赏者内心的共鸣,那就不算是上乘的佳作了,对于方才欧阳永叔的那阕浪淘沙,我就是喜欢它的伤感气息,尤其是那后半阕,更能激起我内心的共鸣。」

  娓娓道来,煞有介事地真像在研讨前人的词句,一点也没露出借题发挥的痕迹。

  裘克心含笑附和着道:「有理!有理!的是高论,如果欧阳修泉下有知,也当以数百年后犹有你如此一位红粉知音而含笑九泉,而引以自豪的了。」

  宋文英不理会裘克心那半真半假的赞美,却兀自曼声低低吟道:「宵来遣倦抛残梦,怕遂飞蓬去洞庭……」

  十天后那伤心肠断的洞庭之约,时时萦回在她脑际,此刻,竟情不自禁地于吟咏中泄漏了部分出来。

  裘克心奇道:「姊姊!这又是谁的名句啊?」

  宋文英心中暗忖道:「这是我自己胡绉的『名句』啊!我几乎把心中的秘密漏出来了,可恨你……唉!」但她口中却是漫应道:「这是姊姊在一个逆旅中的墙壁上偶然看到的,是喜其情真意切,所以记下来了。」

  宋文英见裘克心那深情而柔和的目光中似乎有着轻微的疑惑,不由微生警觉,但却禁不住心中蕴藏着无限酸楚与太多的委屈,因而不自禁地脱口清吟道:「将遍人间烦恼填胸臆,谅这般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

  清吟未毕,鼻已酸,目已润,只好伏于个郎胸前藉以掩饰,并支吾道:「心弟!我想再吟一遍那欧阳修的下半阕浪淘沙,你不讨厌吗?」

  裘克心已更加证实了心中的疑念,但对方既不肯说出心中的秘密,追问也是徒然,只好一面心中盘算着如何去套问对方的心事,一面却顺着对方的意念道:「姊姊!只要是你喜欢的,我决不会讨厌,只是那阕词意太过伤感,我怕你的感情脆弱,受不了。」

  宋文英不再理会裘克心的话,凄然一笑,漫声吟道:

  聚散苦匆匆!

  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

  知与谁同?

  知与谁同?

  相聚和分离都是这么匆匆,眼前固然是个俪影双双,相偎相倚,轻怜密爱,可是十天之后,又是怎样的情景呢?别说明年今日了,就算是她又同谁在一起呢?

  词虽然是数百年前的欧阳修所写,可是,对宋文英而言,可不活生生地就是她目前处境的写实吗?

  这——就难怪她不由不一再低回吟咏,终至热泪夺眶而出,哽咽不能成声了。

  裘克心虽然感到宋文英的心事可能比他所猜想的更为严重,但他表面上却是故装懵然不解地低首吻去她的泪珠,柔声说道:「替古人担忧而彷徨、焦虑,姊姊!你是何苦而来!」

  宋文英强抑心中酸楚,一掠鬓发,淡然一笑道:「这词太感动人了,我竟不知不觉地悲从心来……」翻身坐起,目光一掠桌面道:「哦!酒菜都凉了,我去重新热热吧!」

  裘克心俊眉微蹙地道:「我看不用去热它,我们不是都已经……」

  宋文英本已走向后舱的娇躯微微侧转,媚然一笑道:「不是已经说好不醉不休的吗,怎么又撒起赖来了?」

  裘克心一声苦笑道:「姊姊!我是怕你太劳累啦……」

  他话未说完,宋文英已翩若惊鸿地去了后舱,只是传过一声轻笑道:「好意心领啦……」

  直到此时,裘克心仍未想出套问宋文英心事的办法来。

  就当他心乱如麻中,后舱中传过来阵阵菜香和铲锅相击的声音,同时还夹杂着一串凄凉而幽怨的低微歌声,但歌声几乎是以鼻音哼出,音量低得不能再低,并且又夹杂在锅铲相击的闹声中,本不易分辨出来,但裘克心听力奇佳,又是心有专注,所以依然听的很清楚:

  也拟疏狂图一醉,

  对酒当歌

  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

  接着,又是欧阳修的那一阕浪淘沙,尤其对最末那一句「知与谁同」,更是反复吟哦,回肠荡气,令人没来由地滋生一种怅然若有所失的空虚之感。

  裘克心也似乎受了这哀怨的歌声所感染,失魂落魄似地口中喃喃念着:「为伊消得人憔悴……」,「知与谁同……」,心中紊乱如麻中好像若有所悟,但一时之间,却又找不着关键究竟在哪里?

  他,仰首遥注云天,心中千回百转:「为伊消得人憔悴……很显然,她这一个多月来的消减清瘦,为的是我不对了!可是,我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她如此忧急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这是不是一种双关的语意呢?难道她是为我情孽纠缠,不愿夹缠其中,才故意陪我作十日之游,然后绝裾而去,那么,明年此时,她我双方,自然都不知道是与谁在一起的了……?

  「唉!看来我这推想已是八九不离十,眼前这局面我究竟如何去处理才好呢?……?」

  他刚刚似乎有了一点思绪,但旋又被另一个意念予以否定了:「不!这想法不对!她,平日是多么文静温驯,决不致因我多了几位红妆腻友而出此绝着啊!那么,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如此反常呢……?」

  就当他愁肠百转,心口相商之际,耳旁却响起宋文英的娇甜语声道:「心弟,我看你好像魂不守舍似的,莫非有什么心事吗?」

  这一阵子中,裘克心深深地被宋文英的反常行动所困,心有所思,以致宋文英是何时回到他身边也不知道,这实在是一个在武功上有非常成就的人所不应该有的现象。

  当下他微微一震,苦笑一声道:「你猜猜看。」

  宋文英道:「人生几何,对酒当歌,现在,可不是猜哑谜的时候啊!」

  她已换上一袭白罗睡裙,边说边将重热过的酒菜端了上来,神情之间,显得颇为俏佻。

  裘克心在心底苦笑着,她变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宋文英重新斟好酒,偎坐在他身旁举杯媚笑道:「心弟,喝酒。」

  裘克心茫然地举杯一饮而尽。

  宋文英媚笑道:「这才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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