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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温觉元缩回手,失了色,但又立即假装出笑脸劝解似的说:

  “不要抢……让他写,这数目并不多呢……”接着他转过身来对着华生说,“你来得好,华生,劝劝你的阿嫂吧……”

  华生没做声,仍然睁眼望着他和葛生嫂。

  “华生,你看吧,”孟生校长说了,“上面命令,募捐掏河,大家都有好处,大家都得出钱的……”

  葛生嫂一听到钱,忘记了刚才受侮辱,立刻叫了起来:“五元钱!我们这样的人家要出五元钱!要我们的命吗?……迎过神了,就要落雨了,掏什么河?”

  “刚才对你说过,防明年后年再有旱天,”黑麻子说。

  “今年还管不着,管明年后年!你不看见晚稻枯了吗?我们这半年吃什么呀?……五角也不捐!”

  “那怕不能吧,”孟生校长冷笑地说。“阿英聋子也出了八角大洋的。”

  “什么?”华生愤怒地问。“阿英聋子也该出钱?”

  “那是上面的命令。”黑麻子回答说。

  但是孟生校长立刻截断了他的话:

  “也是她自己愿意的。”

  “命令?……”华生愤怒地自言自语说。“也是她自己愿意?……”

  “我看我们走吧,”孟生校长见机地对温觉元说。“弥陀佛既然不在家,下次再说,横直现在没到收款的时候……”他说着收起皮包,往外走了。

  “不出钱!”葛生嫂叫着。

  “我们自己去掏!”华生说,“告诉乡长没有钱捐,穷人用气力。”

  “这怕不行吧,”孟生校长走出了门外,回答说,“那是包工制,早已有人承办了。”

  “那是些山东垮子,顶没出息的!”黑麻子在前面回过头来冷笑地回答着华生。

  “畜生……”华生气忿地骂着。

  黑麻子又转过头来,狰狞地哼了一声,便转了弯,不再看见了。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华生捻着拳头,蹬着脚。

  “你去找阿哥来,华生!这次再不要让他答应了!什么上面命令!都是上面命令!我知道有些人家不捐的,他们都比我们有钱,从前什么捐都这样!我们顶多捐上一元,现在只说不捐!只有你那阿哥,一点不中用,快点阻止他……”

  “嗳,提起阿哥,就没办法。他一定会答应的,任你怎样阻止他吧,我不管。这种人,倘使不是我亲阿哥,我……”华生不再说下去了,他终于觉得他阿哥是个好人。“不错,他是个好人,可是太好了,在这世上没有一点用处……”

  “我一生就是吃了他的亏!”葛生嫂诉苦说。

  “所以人家对我也欺侮……”

  “这么穷,生下许多孩子,要穿要吃,苦得我什么样……你看,你看,”她忽然指着床上的小女孩,“没睡得一刻钟就已醒来了,我一天到晚不要休息!”

  华生往床上望去,他的小侄女正伏在那里竖着头,睁着一对小眼睛,静静地望着他们,倾听着。

  “叔叔抱吧,好宝宝,”他伸着两手走了过去。

  但是她忽然叫了一声“妈”,伤心地哭了。

  “没有睡得够,没醒得清,”葛生嫂说。

  “好宝宝,不要哭,叔叔抱你买糖去,”华生一面拍着她的背,一面吻着她的额角,“你闭了嘴,我抱你买糖去,红红的,甜甜的,好吗?这许多,这许多……”

  孩子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笑了起来。华生高兴地一把抱起她,伸手从衣袋内取出一条手帕给她拭着泪。

  葛生嫂呆住了。华生拿的是一条红边的丝巾,绣着五色的花的。

  “华生!……”她惊讶地叫着,眼光盯住了那手帕。

  华生望了她一眼,立刻注意出自己的疏忽,把那手帕塞进了自己的袋内。

  “给我看,那是谁的手帕……”

  “自己的……”华生得意地抱着孩子走了。

  “自己的!”葛生嫂喃喃地自言自语的说。“现在可给我找到证据了……”

  她高兴地在门口望了一会儿,又忽然忧郁地坐到桌边,想起葛生哥的负担和未来的弟媳妇对她的好坏。

  “孩子呢?”忽然有人问。

  葛生嫂仰起头来,见是葛生哥,便回答说:

  “小的,华生抱去了,大的怕在外面吧。”

  “真是野马一样,一天到晚不在家。”葛生哥皱着眉头说,“过了年,送他们进学堂。”

  “你做梦!”葛生嫂叫着说,“连饭也快没有吃了,还想送他们进学堂!”

  “生出来了总要教的。”

  “钱呢?……”

  “慢慢想办法。”

  “好呀,你去想办法!你去想办法!这里扯,那里借,将来连饭也没有吃,东家的租子也交不起,又背着一身的债,叫儿子去还,叫孙子去还!哪,哪,那是爹,那是爷!”

  “又来了,你总是这样的性急,空急什么,船到桥门自会直……”

  “你摆得平直……”

  “好呀好!你去摆!我看你摆!刚刚打过斋,写过捐,掏河捐又来了,你去付,租子不要交了,饭也不要吃了!……”

  “掏河大家都有好处,自然要付的……”

  “要付的,要你十元五十元也付?……”

  “他们只要我们五元。”

  “只要五元?……啊,你已经知道了,你已经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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