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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武后在朝政上遇见了左右为难的事情,以前从未想到过。一个女人自己要开朝立代,自己却没有子嗣继承皇位,这该如何是好呢?这件事真使她为难。就如同一个男人尽一生之力挣了田产万顷,却举目无亲,不知遗留给何人才好。此种大事,在皇家自然更为严重。武后不幸身为妇人,嫁于李家,儿子却姓李不姓武。虽然可以赐姓武,究竟表面形式;王子哲和王子旦因系李氏骨肉,总是向李不向武,武后现在不想看一看王子哲,虽然王子哲被幽禁外地,已经十五年没见武后。武后不想召他入京。现在有王子旦系在她的裙带上,更确切点儿说,王子旦是武后留在衣裳里最后的一个赌注。

  还有一件不幸的,就是武后之父只有两个孙子,就是武承嗣和武三思,两人是堂兄弟。武后费尽心血想为武氏子侄开创这个朝代,但是睁眼一看他两个人,心就凉了。武承嗣精力很强,时时不安静,如此而已。没有机智,没有头脑,没有尊严。当初不应该给冯小宝做随从,为冯小宝执鞭随蹬。三思和他两个人各处乱攒,对某些人傲慢无礼,对另外一些人又逢迎谄媚——又强梁又势力,极尽欺下媚上之能事。结果,只是招惹人人唾弃。武后另有一个侄子武懿宗,虽然瘦小枯干像个稻草人,却也野心勃勃,不逊于承嗣三思。三人现在都高官厚禄,身披紫袍。不过身披紫袍现在已不足贵。以前身为囚犯的,卖饼的小贩,目不识丁的御史,像这些无知的小人穿紫袍的太多太多了。不论武懿宗这些武姓子侄穿什么,不论做得多么肥大,穿在身上之后,总没有帝王家的神采仪态;他们身体不够高,没有帝王家的教养,也没有聪明智慧,也没有精神气力。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正式受过教育。尤其坏的是,自己聪明才智不够犹不足为大患,竟对尊重儒士,爱好书籍都不知道。

  武承嗣,这个一度曾假定为皇位继承人的武家长孙,就那么卑鄙龌龊,以前有人提亲,想将太平公主嫁与武承嗣,连太平公主都不肯嫁给他。太平公主的丈夫在唐室王公起兵平乱期间死去的。太平公主当然要在嫁,但是他对武后另一侄子武信暨有意。可是武信暨已娶有妻室,其实这也不要紧,她一向武后表明有意嫁信暨,武后略施小计,武信暨的妻子就转眼死去了,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现在武后觉得武三思比武承嗣更中意,于是征询大臣可否立他当皇嗣。狄仁杰与另一个大臣坚决反对。武后心很忧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有一次,她问狄仁杰,她说做梦时常输棋,不知何故。狄仁杰说其中颇有深意。因为棋子即其“子”之意。

  狄仁杰说:“陛下输棋是因为陛下没了棋子,没有棋子,焉能不输?”

  若想说服武后不立武姓子侄而立唐宗王子,自然不是易事。这根本违反她的心意,违反她开创这个新朝代的宗旨。不过这位断案如神的狄仁杰也有惊人的口才。

  狄仁杰问了一个无法辩解的问题,武后无法回答,因此获胜。正如一切大题目一样,他问的问题也是极其简单的。武后认为身后无人按时祭祀,那如何可以,这种看法也与普通老妪无何不同。狄仁杰确是把她吓着了。一天,又提到这件事,狄仁杰向武后说:

  “陛下必须立亲生之子为太子,这是当然无疑的。如此,则陛下千秋万岁后,得常享宗庙,乃是身为帝王之母。若三思立宗庙,岂有侄祀姑母之理?陛下试想,侄与子孰亲?即使儿叛其父母,母子终是母子。陛下何以能保侄辈不忘其姑母呢?”

  这一番话很有效。狄仁杰把朝廷祭祀之礼解释得很明确,武后自己也明白。她不忍想身后落个饥饿之鬼,无人祭祀,无人关怀。这一点武后非常重视。这是非常实际的,不是虚无缥渺的空论。在她去世之后,武氏兄弟未尝不会冷落她,甚至辱骂她,这个她也想象得到。她一向佩服狄仁杰的智慧识断。不过她还不能即刻就依从。

  她回答说:“这是我的家事,想想再说吧。”

  狄仁杰进逼一步。他说:“全国之大尽属皇室,朝廷上事无巨细,皆系皇家之事。继承大统一事虽为皇家所当虑,亦为全国人民所关心,就以臣下而论,也同样关怀。因为此事为国家之根本,必须分明决定。”至此,狄仁杰情不可抑,越发雄辩滔滔。他接下去说:“太宗皇帝亲冒烟尘,东征西战,南伐北讨,始获有天下,冒险犯难,勤劳而创立唐宗基业,传之子孙,传之先帝。先帝寝疾,诏陛下监国,陛下掩神器而取之十有余年矣。王子哲与王子旦为先帝之子,亦即陛下之子。依理当立王子哲或王子旦为太子才是。”

  武后也愿意把这件费心的事清理一下。现在狄仁杰已经指出来。她自己也看到了这件事;究竟还是做下一个皇帝的母亲呢?还是做下一个皇帝的姑母?哪一个更为牢靠?

  武后一天又向狄仁杰说:

  “立哲呢?立旦呢?”

  狄仁杰说:“当然立王子哲,哲为长子。”狄仁杰的话总是明快果决。

  王子哲自从被废改封为庐陵王之后,已经十四年没见武后,现在武后召他夫妇入朝。这次回来,仍保持秘密,并不公开。王子哲已经四十几岁,此次回来,也不许与大臣相见。一般人认为王子哲系因病回京就医。王子哲如今已然变成一个胆小如鼠唯唯诺诺的人。他还记得童年身为皇帝之时,曾被从宝座上拉下来,随即被废。现在也不知道为何被召还朝廷,也不知道将有何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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