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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辛楣因为韩学愈没请自己,独吃了一客又冷又硬的包饭,这吃到的饭在胃里作酸,这没吃到的饭在心里作酸,说:“国际贵宾回来了!饭吃得好呀?是中国菜还是西洋菜?洋太太招待得好不好?”

  “他家里老妈子做的中菜。韩太太真丑!这样的老婆在中国也娶的到,何必去外国去觅呢!辛楣,今天我恨你没有在——”

  “哼,谢谢——今天还有谁呀?只有你!真了不得!韩学愈上自校长,下到同事谁都不理,就敷衍你一个人。是不是洋太太跟你有什么亲戚?”辛楣欣赏自己的幽默,笑个不了。

  鸿渐给辛楣那么一说,心里得意,假装不服气道:“副教授就不是人?只有你们大主任大教授配彼此结交?辛楣,讲正经话,今天有你,韩太太的国籍问题可以解决了。你是老美国,听她说话盘问她几句,就水落石出。”

  辛楣虽然觉得这句话中听,还不愿意立刻放弃他的不快:“你这人真没良心。吃了人家的饭,还要管闲事,探听人家隐私。只要女人可以做太太,管她什么美国人俄国人。难道是了美国人,她女人的成分就加了倍?养孩子的效率会与众不同?”

  鸿渐笑道:“我是对韩学愈的学籍有兴趣,我总有一个感觉,假使他太太的国籍是假的,那么他的学籍也有问题。”

  “我劝你省点事罢。你瞧,谎是撒不得的。自己捣了鬼从此对人家也多疑心——我知道你那一会事是开的玩笑,可是开玩笑开出来多少麻烦。像我们这样规规矩矩,就不会疑神疑鬼。”

  鸿渐恼道:“说得好漂亮!为什么当初我告诉了你韩学愈薪水比你高一级,你要气得掼纱帽不干呢?”

  辛楣道:“我并没有那样气量小——,这全是你不好,听了许多闲话来告诉我,否则我耳根清净,好好的不会跟人计较。”

  辛楣新学会一种姿态,听话时躺在椅子里,闭了眼睛,只有嘴边烟斗里的烟篆表示他并未睡着。鸿渐看了早不痛快,更经不起这几句话:“好,好!我以后再跟你讲话,我不是人。”

  辛楣瞧鸿渐真动了气,忙张眼道:“说着玩儿的。别气得生胃病,抽支烟罢。以后恐怕到人家去吃晚饭也不能够了。你没有看见通知?是的,你不会发到的。大后天开校务会议,讨论施行导师制问题,听说导师要跟学生同吃饭的。”

  鸿渐闷闷回房,难得一团高兴,找朋友扫尽了兴。天生人是教他们孤独的,一个个该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身体里容不下的东西,或消化,或排泄,是个人的事,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来分摊?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鸿渐真想把这些感慨跟一个能了解自己的人谈谈,孙小姐好像比赵辛楣能了解自己,至少她听自己的话很有兴味——不过,刚才说人跟人该免接触,怎么又找女人呢?也许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像一群刺猬,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像——鸿渐想不出像什么,翻开笔记来准备明天的功课。

  鸿渐教的功课到现在还只有三个钟点,同事们谈起,无人不当面羡慕他的闲适,倒好像高松年有点私心,特别优待他。鸿渐对论理学素乏研究,手边又没有参考书,虽然努力准备,并不感觉兴趣。这些学生来上他的课,压根儿为了学分。依照学校章程,文法学院学生应该在物理,化学,生物,论理四门之中,选修一门。大半人一窝蜂似的选修了论理;这门功课最容易——“全是废话”——不但不必做实验,天冷的时候,还可以袖手不写笔记。因为这门功课容易,他们选它;也因为这门功课容易,他们瞧不起它,彷佛男人瞧不起容易到手的女人。论理学是“废话”,教论理学的人当然是“废物”,“只是个副教授”,而且不属于任何系的。

  在他们心目中,鸿渐的地位比教党义和教军事训练的高不了多少。不过教党义的和教军事训练的是政府机关派的,鸿渐的来头没有这些人大,“听说是赵辛楣的表弟,跟着他来的;高松年只聘他做讲师,赵辛楣替他争来的副教授。”无怪鸿渐老觉得班上的学生不把听讲当作一会事。在这种空气之下,讲书不会有劲。更可恨论理学开头最枯燥无味,要讲到三段论法,才可以穿插点缀些笑话,暂时还无法迎合心理。此外有两件事也使鸿渐不安。

  一件是点名。鸿渐记得自己老师里的名教授从不点名,从不报告学生缺课。这才是堂堂大学者的风度:“你们要听就听,我可不在乎。”他企羡之余,不免模仿。上第一课,他像创世纪里原人阿大(Adam)唱新生禽兽的名字,以后他连点名簿子也不带了。到第二星期,他发现五十多学生里有七八个缺席,这些空座位像一嘴牙齿忽然掉了几枚,留下的空穴,看了心里不舒服。下一次,他注意女学生还固守着第一排原来的座位,男学生像从最后一排坐起的,空着第二排,第三排孤零零地坐一个男学生。自己正观察这阵势,男学生都顽皮地含笑低头,女学生随自己的眼光,回头望一望,转脸瞧着自己笑。他总算熬住没说:“显然,我拒绝你们的力量比女同学吸引你们的力量都大。”他想以后非点名不可,照这样下去,只剩有脚而跑不了的椅子和桌子听课了。不过从大学者的放任忽变而为小学教师的琐碎,多么丢脸!这些学生是狡猾不过的,准看破了自己的用意。

  一件是讲书。这好像衣料的尺寸不够而硬要做成称身的衣服。自以为预备的材料很充分,到上课才发现自己讲得收缩不住地快,笔记上已经差不多了,下课铃还有好一会才打。一片无话可说的空白时间,像白漫漫一片水,直向开足马达的汽车迎上来,望着发急而又无处躲避。心慌意乱中找出话来支扯,说不上几句又完了,偷眼看手表,只拖了半分钟。这时候,身上发热,脸上发红,讲话开始口吃,觉得学生都在暗笑。有一次,简直像挨饿几天的人服了泻药,话要挤也挤不出,只好早退课一刻钟。跟辛楣谈起,知道他也有此感,说毕竟初教书人没经验。

  辛楣还说:“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外国人要说‘杀时间’(kill time),打下课铃以前那几分钟的难过!真恨不能把它一刀两段。”鸿渐最近发明一个方法,虽然不能一下子杀死时间,至少使它受些致命伤。他动不动就写黑板,黑板上写一个字要嘴里讲十个字那些时间。满脸满手白粉,胳膊酸半天,这都值得,至少以后不会早退。不过这些学生作笔记不大上劲;往往他讲得十分费力,有几个人坐着一字不写,他眼睛威胁地注视着,他们才懒洋洋把笔在本子上画字。鸿渐瞧了生气,想自己总不至于比李梅亭糟,何以隔壁李梅亭的“先秦小说史”班上,学生笑声不绝,自己的班上这样无精打采。

  他想自己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也不算坏学生,何以教书这样不出色。难道教书跟作诗一样,需要“别才”不成?只懊悔留学外国,没混个专家的头衔回来,可以声威显赫,收藏有洋老师演讲的全部笔记的课程,不必像现在帮闲打杂,承办人家剩下来的科目。不过李梅亭这些人都是教授有年,有现成讲义的。自己毫无经验,更无准备,教的功课又并非出自愿,要参考也没有书,当然教不好。假如混过这一年,高松年守信用,升自己为教授,暑假回上海弄几本外国书看看,下学年不相信会比不上李梅亭。这样想着,鸿渐恢复了自尊心。回国后这一年来,他跟他父亲疏远得多。在从前,他会一五一十,全禀告方遯翁的。现在他想象得出遯翁的回信。遯翁的心境好,就抚慰儿子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学者未必能为良师”,这够叫人内愧了;他心境不好,准责备儿子从前不用功,急时抱佛脚,也许还来一堆“亡羊补牢,教学相长”的教训,这是纪念周上对学生说的话,自己在教职员席里旁听得腻了,用不到千里迢迢去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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