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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玄书阁 > 孙犁 > 铁木前传 | 上页 下页


  就在这一年,开始了抗日战争。这是在平原上急骤兴起的,动摇旧的生活基础的第一次大风暴。从这一年起,人们在战争的考验里,接受了阶级斗争的新道理,广大的劳苦半生的人们,包括他们那从前以为累赘、无法养教的儿女们,开始打破有形无形、传统久远的束缚和枷锁。黎老东在家的两个较大的儿子,都参军去了。

  在兵荒马乱里,傅老刚没有能够按时回到老家去,好在女儿也在身边,他不想去冒那长远路途上的危险了。在这些年月里,木匠、铁匠除去为农业生产服务,还都要为战争服务。傅老刚的两个徒弟,不久也参加了八路军附设的兵工厂。在这一年冬天,傅老刚和女儿,给来往不断和越聚越多的骑兵打钉马掌。九儿兴奋地工作着,有一次她只顾观望那过往的部队,被一匹性劣的马踢了一脚,从此在额角上留下一块小小的伤痕。当时,部队上的卫生员替她包扎好,她连一声也没哭。以后,大家公认,这块小伤痕,不但没有损害九儿的颜面,反而给她增加了几分美丽。

  孩子们在风雨里,炮火里,饥饿和寒冷的煎熬里,战斗和胜利的兴奋里,完成了他们的童年,可珍贵的童年的历程。傅老刚在村里人缘很好,附近村庄的人们也都认识他。在逃难的时候,那些妇女们看到九儿,都自动地愿意带着她,跑到哪个村庄,人们一听说是铁匠的女孩子,也愿意收留吃饭和安排住宿。在战争的最后二年,因为年岁大些了,游击经验也丰富些了,九儿总是好和六儿一同走。六儿胆子很大,很机警,照顾九儿也很周到。当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在九儿那刚刚懂事的心里,除去有人做伴仗胆,感到幸福,还产生了一种相依相靠的感情。当她和六儿在一块的时候,也真的没有遇到什么大的危险。因此,她有时也真地相信六儿自我吹嘘的话了。

  六儿常常对她说:

  你谁也不要跟着,就跟着我吧,日本鬼子不敢着我的边。

  你净瞎说。九儿跟在他身后边说。

  你跟着我,饥不着也渴不着,六儿自信地说,我会像一只大老家(雀)给你打食儿吃。

  在九儿的眼里,六儿的办法就是多一些。下雨的时候,他总是能很好地把九儿安置起来,就是在野地里,也淋不湿。在九儿觉饿的时候,他能跑出多远,找些吃的东西回来。那时候,在野外躲藏的人很多,人们是愿意帮助孩子们的。而更重要的是,九儿从心里发生的那一种感激和喜欢的心情,也确实能战胜一时的饥饿和寒冷。

  日本投降以后,因为多年不回老家,老铁匠急于要带女儿回去看望一下。

  临走的那天晚上,黎老东打了一壶酒,给傅老刚送行。平日,傅老刚即使在喝酒的时候,话也是很少的;黎老东酒一沾唇,那话就像黄河开了口子一样,滔滔不绝。可是今天晚上,两个老朋友中间放上一盏菜油灯,一把酒壶,在快要分别的时候,黎老东只是勉强地说了几句普通话。以后,就也把头低下来,一直沉默着。

  这是很稀奇的现象。傅老刚问:

  亲家,你心里有什么事?

  有点事儿。黎老东突然兴奋起来,他是单等着老朋友这句问话的。亲家,我想向你请求一件事。你看,我有六个儿子,穷得这样,我这一辈子也不打算什么了。不过六儿这孩子,我看还许有些出息。

  亲家,傅老刚插断他的话,你就是娇惯了他一些。孩子们是要管得严紧些的。

  是这样。黎老东急于要把话说完,咱也别绕圈子,据我冷眼观看,九儿和六儿,两个人的感情还合得来。按说,像我这个穷光蛋,还想支使儿媳妇?不过,咳!

  他一口把壶里的酒喝干了,就又低下头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傅老刚说,你穷,我就富吗?

  不过,不过,养女儿总是要攀个高枝儿的。黎老东低着头说。

  孩子们年纪还小。等我们从老家回来再定规,你说好不好?傅老刚这样冷漠地结束了这场本来应该激动人心的交谈,使得老朋友的心冷了半截。

  这一晚上,九儿在附近的婶子大娘家里辞行。姐妹们留恋她,在这家停一会儿,又一群一伙地到另一家去。六儿也一直跟在后面,就有姐妹们说他:

  你老是跟着干什么?一个小子家。这又不是打游击的时候了。

  人家也是来送九儿哩。有的姑娘说。

  快家去睡觉吧,六儿。有的大娘斥责他。

  我就是跟着!六儿有些气愤地在心里说,我就是不去睡觉!你们管得着吗?

  九儿一直和别人说笑着。

  第二天,打早起,六儿跟着父亲,帮九儿家收拾小车。在黑影儿里,九儿小声对他说:

  我们还要回来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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