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涛(2)


  他坚决地拒绝悬挂国旗,说是一切罪恶都由它带来,于是高级同学嚷起来了,史老先生便实施封锁政策,一概不许出校门。走读生暂时留住在校中,本埠寄宿生连星期及例假日也不许出外,但是外面终于也得了风声,在学校的周围,墙上,柱子上,商店橱窗上,统统贴满了标语,那便是千篇一律的,驱逐腐化分子史老顽固的要求。这些标语,我们本来也不会瞧见,原因是喊张妈去买花生米,糖果店贪小,把它撕下来作包纸包了,所以才能到达我们眼帘。“铲除腐化分子呀!”“打倒史老顽固呀!”学校里也喊起来了,而且第一次作事实上示威的,便就全体剪去头发。

  记得有一位高级同学对我说:“苏青,你不怕麻烦吗?这样小的人梳着个辫子头,小老太婆似的,多难看呀!他们连梳两个都不答应依,专制手段,你还不反抗谋解放吗?”于是我连连点头,她便拿起剪刀路的一声,替我头发求得解放了。

  当我五姑母笃笃笃晚上走着来查寝室时,只见桌上满是乱发及剪刀,她便吓了一大跳。她站在房中央喊:“你们都睡着了吗?瞧,这是什么?桌上哪里来的这许多头发?谁是值日生?……”一连串的问题尽管由她追问下去,可是谁也不回答,大家假装睡着了,她更加气起来,去瞧值日表上的名字,真糟糕,写得刚巧是苏青!

  她揭开我的帐子吼:“阿青,还不快醒来,你不知道你是值日生吗?”

  我的头早钻进薄棉被里去了,听她这么说,只在被底下吃吃笑着回答:“我值日可是不值夜啊!”五姑母呆了半晌,猛地把棉被直揭开来,我的头发早已被撤在满颈满额!

  当她揭开一张张床的帐子,发现一个个人都变成满头乱蓬蓬的短发时,她忍不住连跌带撞的跑了出去,一面抖索索地嚷:“反了,反了,我去告诉史老先生去!一定是要自由恋爱,所以剪头发。”她的样子像疯婆子,我们都坐起在床上瞧着笑了。

  后来大概是为了男女有别,她不好意思在黑夜里去叩史老先生8的寝室门吧,她终于留在自己房间里兜圈子,小脚穿皮鞋笃笃踏着乱响,响了大半夜,也就没有声音了,次日一早,当我们正在对镜梳短发自个儿欣赏的时候,校役老王,拚命的摇着铃说是有紧要事要开大会了。

  礼堂中乱糟糟地,一些没有秩序。史老先生站在讲坛上,两旁站着七八个老师,下首还有一个五姑母,脸色苍白,眼睛呆滞地。史老先生穿着灰市长衫,黑马褂,神气很镇静,牙须似乎梳理得特别整齐,一手轻轻捻着,一手按着讲桌开言道:“诸位同学,请不要吵,大家维持秩序!”

  顿时全教室中变成死样的寂静。我坐在最前排,心里有些慌。只听见史老先生缓缓的说下去道:“兄弟来到这里,已有十五年了,有许多同学与我说起来都是世交,譬如说苏青君吧,”他放开拍牙须的手指着我,我的头直低下来:“我与她祖父是同年进学的,她的母亲也是我学生,现在我看她好像自己的小孙女儿一般……但是,唉,连像我小孙女儿一般的人,现在都背叛我了——不,应该说是离经叛道了。我从小读圣贤之书,一生自问大节无亏……”他说到这里,只听得台下的嗤嗤笑声放了出来,但不知怎的,我只觉得心酸,暗暗咽着泪。

  他又接下去说:“你们不要笑,我是老顽固,我情愿做老顽固,决不肯盲从轻薄子弟,谈什么自由恋——唉,这种粗话我简直说不出口,真是禽兽世界!就是说女大当嫁吧,也得由父母之命。如今你们都剪了发,将来于归之日拿什么插珠花的?……”

  “我们决不要戴珠花!”“我们决不出……嫁!”台下又夹七搭八起来。

  史老先生更沉痛而镇静地说:“不,你们一定要戴珠花,女人总是爱美的。就是不戴珠花,也得戴别的,将来你们一定会后悔,一定会重新蓄起发来——”

  “不!决不!我们不要听。”

  “你们不要听,也好,”史老先生的声音开始带着嘶哑;“我也不再说给你们听了,我今天就是来向你们告别。我的辞职书已递到教育局去,他们下午就会派人来接收,明天早晨你们大概就可以有一面簇新的旗子是了。其实,哼,我知道他们也只能够替你们是面旗子而且,还有剪头发,这就是所谓革命。——苏青,你的年纪小,犯不着给人家利用,玉石俱焚,下午休了学跟你五姑母回家中去吧。”

  不等到我的同意,吃过中饭五姑母就雇来一只划船带我回家中去了。我终于瞧不见簇新制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虽然我的头发据说已经得了解放。

  住在家里,真是寂寞得很。五姑母常向祖父唠叨,说是世风变了,女孩儿们也变坏了,剪去头发,像只鸭屁股似的。但是祖父却不以为然,说是梳头原也太麻烦,革去辫子倒好。他甚至于连男女平等也赞成,女子服务社会也赞成,就是有一件事他莫名其妙的,却万万不能够同意,便是所谓自由恋爱。

  哥哥暑假中从城里回来,说是史老先生早走了,女子师范也将改办中山公学,实行男女同学。祖父说男女同学也好,大家可以切磋学问,只是少男少女相聚一堂,千万别闹出花样来才好。

  哥哥说:“便闹花样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许多人都赞成自由恋爱啦!”祖父听完便勃然大怒道:“什么叫做自由恋爱?那简直是苟合行为,雌狗与雄狗似的一遇便合。”五姑母则坐在旁边抖索索地连声叫我:“阿育还不快出去瞧你母亲,站在这儿听些什么东西?”

  我咕嘟着嘴真个出去了,不听也罢,横竖哥哥已偷偷地送给我许多关于三民主义浅说之类的书,闲着没事,我可以悄悄地看。书的里面,还夹着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党歌及谱,另外是一张油印的总理遗嘱。

  我欢喜唱歌,央求哥哥教给我唱党歌,但是哥哥不会。我没有办法,只得自己轻轻按着谱哼,哼来哼去,居然自己听起来也还成个调调儿了。至于总理遗嘱呢?那更是我用功的宝典,一字字,一遍遍,念过又念早已念得滚瓜烂熟了。

  过了暑假,哥哥便进中山公学去,我便被强留在家中。据祖父说:只要男女学生不要闹得太不像样,下学期就让我去复学;要是不然,还是留在家中帮母亲做些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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