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苏青 > 续结婚十年 | 上页 下页


  ▼三 找事难

  我开始找求所谓职业。第一个理想自然是做中学教员,我把这个意思对姑丈说了,姑丈听着连连的摇头。“你以为做一个中学教员是光荣的吗?”

  他知道我做过小学教员,所以如此说:“你不知道现在的待遇可菲薄哩,几百元钱一个月,饭也吃不饱的。”

  我苦笑一声说:“但我闲着也是无聊,不如姑且将就将就吧。”

  姑丈哑然失笑道:“什么?你还道是将就?钻谋的人可多着呢。况且你又没有大学毕业文凭……”

  我知道这是没有指望的了,心里想亲戚不如朋友,亲戚可能是勉强结合的,朋友却是自动地说得来。于是我就想起从前《清风》杂志的编辑鲁思纯,他是第一个赏识我文章的人,真使我有不胜知己之感,现在还是去找他商量着试试吧。

  此时上海已成为孤岛了,刊物纷纷停办的停办,内迁的内迁,鲁思纯也曾将他的杂志移到重庆出版,这次为着来沪接家眷同去,抱着破釜沉舟,与国家共存亡之志,不料适逢太平洋战争发生,他被阻沪上,进去不得了。他的所有财产都在重庆,朋友也大都在内地,如今羁留在此地自然一天比一天穷下来,他只好咬着牙齿挨受。

  另有一个青年作家潘子美,本来是在香港做事的,后来香港发生战事,他尽失所有,把辛苦储蓄下来预备私费留美的汇票,一旦也化为乌有了。他在香港做过小贩,后来搭难民船逃到上海来,与他年近古稀的老父抱头大哭一场,结果老父便不肯放他进内地去,只好留在上海,做《中国报》的编辑。那天我去找鲁思纯,把来意说明,他叹息道:“在此时此地谋事,会有好事情给你做吗?”

  我告诉他这也是没办法,离婚出来了,一个赡养费也拿不到,连嫁妆都不能取回,如今住在远亲家里,难道说可以依赖他们一辈子吗?鲁思纯沉吟半晌,骤然问我道:“你认识潘子美吗?”

  我说:“虽已久仰,却未见面。”

  他点点头,又沉默片刻,这才一字一句地对我说道:“事到如此,自然只剩谋生要紧了。他——潘子美近来很活动,我替你介绍,请他帮你想一些办法吧。”

  “他住在什么地方呢?”

  我满怀希望地问。

  鲁思纯立即回答道:“这个——你不用到他家里去,明天他们在云懋饭店茶叙,你也前去参加吧。”

  我说恐怕不大好意思,他说是没有关系的,便把地名抄给我,并且告诉我说,他自己也要去的。我就放心地走了。

  次日下午三时正,我穿整齐了,径自坐车到云懋饭店去,进门便问:潘子美先生在哪里?他们踌躇了半晌,接着便哦哦起来,派人领我到八楼去。这是一间富丽堂皇的餐室,约有二三十个人随意坐在东隅沙发上,我竟一个也不相识,鲁思纯又没有来,我不禁心里慌起来了。

  羞涩地,心慌意乱地,我站在室中央,一个眉清目秀,身长玉立的青年走过来了,问我可要找寻谁;他操着一口顶流利的国语,听起来竟是悦耳异常,态度又是如此大方而合礼,简直像一个政治家风度,我只好大着胆把鲁思纯先生介绍来找一位叫做潘子美的话说了出来。“我就是潘子美呀,”他说着轻轻笑了,牙齿洁白有光:“你是苏小姐吗?请到那边坐——你的事情昨天鲁先生已经详细对我说过了。”

  我心中宛如一块石头落地,仿佛以后的事全由他负责,这可再不与我相干的了,于是就放大胆子跟着他过去,一面敷衍着问:“鲁先生今天也要来的吧。”

  他连声说:“是,是。”

  接着又说:“他大概也快要到了。我先来给你介绍,这位是大名鼎鼎的老作家木然先生,这位是吴诗人,这位是……”

  我小心翼翼地向他们招呼着,惟恐失礼,其实他们的姓谁名谁,尽管潘子美在一连串地介绍着,我却宛如秋风过耳,根本没有听得进去。我对他们的印象是一片模糊,只有潘子美是太漂亮了,他的声音悠扬在我的耳中,荡气回肠使我久久不能忘去。

  等一回儿,他们都入座吃茶点了,潘子美坐主位,因见我茫然无措地一个人也不熟悉,他便温和地招呼我坐在他的左旁。“苏小姐,请随便喝些咖啡呀。”

  他客气地对我说。我默默更不答话,举起杯来,偷眼向旁边一瞧,满排都是男人,但却有一只只纤瘦苍白的手,有的戴着白金戒,有的指上还染着一点红墨水,是如此文弱书生的柔美的手呀,我虽然是一个女人,手掌却显得比他们粗糙,我觉得惭愧了。——这是我为人以来第一次惭愧力与劳作,我震慑于都市的虚荣,渐渐往下堕落了。

  潘子美站起身来举杯祝各位健康。众人也回说了。他便言归正传起来,说是预备组织一个全国文艺协会,请在座诸君多多的帮忙,“我们很荣幸,”他在结尾还加上一句:“今天还有一位女作家来参加。”

  我骤然觉得脸热起来,心里很难过,恐怕会惹出什么是非来,看看鲁思纯仍旧没有到,我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

  最后他又说要各人在预备好的簿子上签一个名,“Lady first.”其中一个人喊叫起来,递过墨水笔要我签名。还是潘子美看着不过意,他说:“德高望重,还是请木然先生先签吧。”

  于是大家签了十几个名字,左旁的人把簿子推到我的面前来,我踌躇不知所可。“你就签一个名字吧!”

  潘子美低声对我说,态度亲切而诚恳:“不要紧的。”

  我不好意思再噜苏,觉得应该听从他,就提起笔来,委屈地签了。接着是他自己签名,他的名字紧偎依在我的名字旁边,我觉得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也就坦然听他们说下去了。这天集会也没有讨论出什么结果来,大家仿佛存心来吃喝茶点似的,统统用光了,抹嘴便走。潘子美叫我暂等,我满怀希望,以为像他这般交际广阔的人要替我找一个职业总该是很便当的,所以也就放心等着他。一个个的老作家诗人之流都作鸟兽散了,潘子美这才对我说:“苏小姐,我请你去吃晚饭吧。”

  我说那可不必客气,我只想请求你帮一些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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