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玄书阁 > 苏青 > 续结婚十年 | 上页 下页 |
| 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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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我不好意思极了,把头藏入被中。 “你不要害羞呀,”潘子美说:“我们在南京原有同房之谊,现在还不坐起来再大家谈谈。” 我伸出头来问:“谈些什么呢?” 他说道:“且言归正传。我有一个堂兄在N城做最高行政长官,也是你们的父母官呢,他现在上海,预备今天下午回N城去,你有什么东西要托他带给老太太吗?” 我沉吟不语。想到目前的交通困难,自己从战争开始那一年逃难回去又出来后,就一直不曾再到过故乡,现在不知道我的母亲又老得如何了?她怕再也活不长久了吧,我得回去看看她,带些钱,还有……唉,再莫提起不如意的话。 “我们也到N城去玩一趟好吗?” 鲁思纯忽然说。 潘子美笑道:“想去做新女婿还嫌早呢。报馆里面近来要加紧工作,此身不得由主,哪里能够永远三人行呢?” 我就对他说:“我想跟那位潘长官同回去一次,不知道可以吗?” 他答道:“那有什么不可以。你若决心要去,我就替你去说妥了,下午我来陪你找堂兄。” 于是鲁思纯也不便再留,两人就匆匆告辞走了。 到了下午,潘子美果然到我家来,我已经收拾停当了,潘子美说:“没有什么行李吗?” 我说:“上船落船检査,旅客又是如此拥挤的,我想还是不带吧。” 他也深以为然。 “不过,我这个房间可没人照料呢。”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小宁波可以信任吗?” 他问。 “不……” “那末,”潘子美慨然担当下来:“门还是让它锁着吧,我每天来替你看视一趟,看一切是不是仍旧好好的。” 问题就如此解决了,我随着他同去见潘长官。 潘长官在上海有一个写字间,我们上去敲门了,仆役且不开门,在里面厉声喝问:“哪一位?” 好容易听清楚是潘子美的声音,这才开了门躬身让我们进去。潘长官还没有来。有几个商人模样的人早候在那里面了,我瞧着这地方好像是商业机关。仆役捧上两杯茶,我闲着无聊低声把此事询问潘子美时,潘子美笑而不答。 一回儿,潘长官来了。他是一个紫膛脸皮,身材结实高大的军人型男子,与潘子美的秀美书生模样一比较,哪里有半点像兄弟?但是他对潘子美的态度倒是很和气的,那不是敷衍而是含有相当尊敬的成份,他大概以为文人是生活如何可怜而学问却相当可观的一种人吧。那是他的观察错误。潘子美家境虽然平常,然而志气却是相当高傲的,他有固执的自信——自信将来必有扬眉吐气之一日。他向人家谦恭有礼正是他向人家保持距离的一种办法,使人家不得因亲热熟透了进而狎侮之。在偌大的上海,他的熟人不知有多多少少,然而能与他不拘形式而谈得深切的,恐怕只有我与鲁思纯了。 那天他与潘长官寒暄几句后,就把我介绍给他。他待我出乎寻常的客气,我敏感地不禁想起潘子美也许曾对他说过我认识金总理或戚太太这类话吧,否则又何至于使他客气到如此地步呢? 汽车在门口,潘长官礼貌地请我前行,他自己紧随在身后同走下楼梯,潘子美的意思要送到码头,但是潘长官坚持说不要了,码头上挤透的,他一定会好好招呼我,叫潘子美放心。潘子美只得目送我们的汽车去远了。 这是一个乌漆光亮的大汽车,潘长官与我并坐着,前面除司机外还坐着一个保镖。随员们似乎早先下轮了,此刻竟是没其他人。潘长官笑着问我几年不去故乡了,我也随口回答,只见他的大衣领里已经加围了一条白丝巾,国民礼服穿在身上显得挺括又威武。 我问:“潘长官在N城也兼保安司令吗?” 他笑答道:“是的。你看我的样子像丘八吗?其实我倒不是军校出身,我是学体育的,一个爱胡闹的运动员。” 学体育的人也做起官来,天晓得! 车到了码头,有几个东洋宪兵上来盘问。潘长官就扶我下车,自己同一个宪兵队的小军官结结呱呱地讲了一番东洋话,鞠躬是深深九十度的,我开始对他鄙夷起来。自然罗,这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不好,人家是战胜国,人民虽也讲究礼貌,然而在礼貌之中仍不失其高傲态度。而我们的官则是胁肩谄笑,说他们亲敌倒也不确,他们实实在在是恐惧过度了。 好容易他们放我们免检查登轮了,潘长官的随员都等在码头上,此刻都向潘长官恭敬行礼过了,潘长官连正眼也不肯瞧他们一下。他们向我行礼,我含笑一一向他们点头答应了,其实再也不认识他们姓谁名谁。潘长官的行李先送上去,足足有二三十件,不知是公物还是私货,我心里奇怪,他在N城要嫁妹子吗?一切箱笼什物,看过去倒有些像办嫁妆的样子。后来才知道他是兼做大单帮的。 潘长官仍旧让我先上去,他随在我的后面,而他的大批随员却又跟在他的后面。我们坐的是大菜间,横竖两张铺位,被单毡毯等特别清洁。潘长官坐定之后,茶房等人先招呼一番,然后由卫兵叱他们离去,由自己带去的差役捧上牛奶蛋糕饼干水果之类来。潘长官让我多吃,我略啜一二口牛奶,实在是不想饮,便起来站在窗口探望。 只见码头上有许多武装带枪的中国兵要上船来,又见几个东洋宪兵在拦阻,最后东洋宪兵愈来愈多了,双方似有争执现象,继而码头上宣布戒严,旅客也有纷纷四散逃去的,也有急着想挤上轮船再说的,宪兵用木棍乱敲乱打。人世间的地狱呀!潘长官见事态严重了,忙叫卫兵关窗,拉拢窗帘。过了一刻,又叫卫兵站在门外,替我们拉上房门。里面只有我同他两人。窗帘密遮着,显得阴暗地。我一半由于无聊,一半由于好奇的,揭开窗帘一角向外张望时,潘长官慌忙阻止我道:“别动,当心流弹进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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