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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十八 秋柳怨

  三十四年双十节是一个最令人兴奋的日子——照规定应该如此说法。早晨醒来我觉得冷冷清清,窗外仿佛有淡弱的太阳光,但只无力透射进房中来。自己住的是公寓的底层房间,虽然也面南,却因前排挡立着庞大的建筑物,把所有的空气阳光都独吞了。于是这里便显得抑郁可怜。在残酷无情的对比下,人家是悍然不顾一切,自己是贫乏、痛苦与含屈。我徐徐披衣起床,知道今天是光荣胜利的庆祝日,应当欢乐,应当笑,但是这笑又该笑给谁看呢?对别人还是对着自己?自己是已经失去一切的了,连最钟爱的儿子元元都给他的爸爸抱去,只落得说句:“留他在这里恐怕不方便吧。”

  其实是他自己的家中已经有一个“女朋友”了,她的名字叫做春玉,一个普普通通的电报局打字员。唉,我悔不该替他保留房屋,假使没有我,他所仅存的房屋早已顶出去了,到今日又哪里来的与春玉同居之所呢?假使我再度出走时不留给他一切吃着及使用的东西也是,就算剩下个空屋壳吧,又哪里怎够马上像一个家呢?我错了。我以为留下的东西给我自己的儿女的,岂知道鹊巢鸠占,我的孩子们反成了他们的附庸。如今在我的患难之中,他居然又来攫取了我的孩子,老妈妈本来不肯走的,因为我不忍让元元回去后没人照管而受苦,所以苦劝着她也同去了。

  世界上什么叫做正义感?我不相信他是属于正义方面的,而我却有什么不正义的地方。一个人要吃饭总该不会错吧?只写写这类关于社会人生的文章,根本妨害不着国家民族,又能养活其他许多人,我的过失又在哪里呢?是的,我没有在沦陷区内写过抗战文章,然而,又谁能敢在抗战区内写“反抗战”文章呢?原因是一样的不敢以身试法罢了。忠臣烈士原不是人人做得来的,而且以我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恐怕也有不少烈士是侥幸而成仁的吧,脚底溜不快,枪弹又无眼睛,因此便壮烈牺牲了。我就反对一切牺牲。除非在万不得已时,一个人总还是以不牺牲为上策的。就如我自己吧,我是无时无刻不想活下去的。如今,唉,也还是装出些开心样子吧,不然给别人瞧见了可不是就要说:“哼,可知道她为什么这般愁眉苦脸的吗?怕还不是为着光明来了,她的心里难受。”

  我默默站在房中央,觉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不知道如何才好。过了一回,毕竟忍受不住这难堪的寂寞,心想还是出去瞧瞧光景吧,于是草草梳洗完毕,随便倒一杯白开水,吞咽了几块饼干算是早餐,径自锁好房门走出来。在大门口迎面逢几株杨柳,还是那么依依的样子,但毕竟时节已过,枝叶不免憔悴了许多。我想:它难道就是这样的完了吗?一个人在得意的时候,似乎世界上永远是春天,千红万紫都为他而开;但是不久便失败了,又觉得一切都是靠不住的,眼看着别人荣华正好,心里只惹气,恨不得立刻跳出这恶浊世界,另外去找个幽僻的所在,痛快哭一场,哭得疲倦了则是好好睡一觉,然后再振作精神重返旧世界来,这叫做“新生”。

  但是希望尽管希望,事实却是铁一般的事实,做人可究竟哪有这么的便当呀?这个世界上是如此互相倾轧惯的,人家好容易找到机会将你挤出去了,还不赶紧制造齐罪状把你镇压住,使你永世翻不过身来?虽然当时你也啜泣着,分辩着,可是他们会威吓你不许出声。于是你得含怨抱屈,默默苟活下去,一年又一年的,把所有的青春年华都虚度了,像这几株衰柳错过了芳菲时节一般,容颜憔悴了,精力耗尽了,人家这才不注意你,由你像残月似地悄悬在晨天边,黯然自伤。不久只见旭日疾升,一轮当空,万众欢呼,于是你就知道自己的时代是过去了,永远的过去了。

  想着想着不觉走到了马路上,只见半空中密密层层的国旗齐飘扬,我的心里也不免跳动了一下。毕竟是国家交好运呀,无穷的希望,无穷的安慰,紧随着扎彩奏乐的电车流驶。电车穿过彩牌楼,虽然胆小的人也惴惴着,因为听说前几天曾给大风吹塌过几座,重搭起来自然更马虎,连松柏枝都没扎上去;然而这又何必多考虑呢?大家还是嘻嘻哈哈地蜂拥到跑马厅去,因为今天的庆祝大会就是在那边举行。我心里想:和平总归是好事情呀,胜利与否倒还在其次。过去是天天担心着飞机轰炸,还有其他种种可怕的登陆预测,生命财产都没有保障,现在可是好了,安心了。我要活!我要努力!然而……然而我不知道人家可还肯让我努力否呀?

  这使我不禁想起我的远亲王甲长来。他是在沦陷期间被迫当甲长的,没有报酬,又不许推辞,叫他掘防空壕,他也不敢不掘,满心的委屈。好容易盼到八月十日的午夜,敌国投降的消息传出来了,他惊喜若狂,一夜未眠。次日清晨他连洗脸也来不及的抓起一柄锄头,飞奔到这千疮百孔的马路上,人家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他便用行动作解释,挥锄如飞地把亲自开掘的防空壕亲自给填平了,结果还挨着东洋宪兵的一记耳光,狠狠嘲笑他别太兴奋过度了,命令他重新把这壕洞掘好,他只捧着自己斑白的头颅逃回家来,愤愤地告诉儿女们说:“该死的鬼子,我本该同他们拼了的,但仔细想想今天却犯不着同他们拼了,因为我们的军队不久就要开到。”

  果然不久,我们的军队是开到了,但他老人家却被当做汉奸看待,因为他是伪保甲人员之一,还把他的咒骂鬼子的话认为假惺惺作态,而对于他因急于填壕而挨耳光的事则评之谓:“活该!”

  这可气得王老先生两眼直瞪,甩着斑白的头颅连向壁上撞。还有一个我所认识的无辜的姑娘,她给东洋军官威迫失去了贞操,以后那军官常来走动,也给些钱,一家人都靠他过活,奉承备至,姑娘也就敢怒而不敢言。好容易等到这军官被缴械送进集中营了,姑娘满以为从此可以重获自由,好好地嫁一个人,不料她哥哥却趁此机会讥笑她道:“你呢?也跟着去进集中营吗?”

  从此那姑娘便被家人及亲友们目为“通”敌,她一气之下,只好去当吉普女郎了。——现在的人心就是如此残忍而卑鄙的。

  缓缓地,缓缓地我向前彳亍着,心绪像银灰色的丝,冷冷清清,抽也抽不尽的。蓝思安路上过去了长蛇阵般浩浩荡荡的队伍,前列是当初节节败退,新近才由友邦飞机给装送回来的兵,中间夹着八年来留在此地发足国难财的商店广告队,吹吹打打的,大家高擎着胜利之旗,毫无愧色地在接受万千民众的夹道欢呼。

  “瞧呀!瞧呀!石膏做的委员长像来了!”

  一个年青的小店伙喊着。我抬眼向游行的队伍中瞧:可不是吗?后面紧随着的是手创民国的国父油画像哩。于是有趾高气扬的学生队;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苦力模样的人,大家推推搡搡的,也在人缝里挤进又挤出,害得衣服整齐的人们生怕给沾污了,退让不迭。在这些游行的队伍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辆装成船状的大卡车,车上站满挽狂澜姿势的壮士,他们都脱得赤条条的,只系一条三角裤,连肚脐眼都露出来了。他们浑身都涂着黄铜色的油彩,显得肌肉更发达而壮健,可惜的是他们如此大胆的表演,却得不到妇女们的公开欣赏,一个胆怯的大肚皮女人还怪叫起来,羞得逃跑了。

  我默默地忖着:“这又是何苦呢?”

  几年来饱经风霜,把自己所仅有的值得骄傲的孩子脾气都消失尽了,如今看着别人疯狂似的行动,心里着实觉得无聊。——还是回家去吧!好好儿睡一忽,总胜于独自在街上像游魂般飘荡。

  然而……然而这空空洞洞的公寓,又该是多么的使人难受呀!所有的男女都出去了,也许连仆役都不在,我怕把自己闭在房里,阴凉而死寂的,我怕呀!

  我趑趄于纷扰的路旁,许久许久,心想还是到书报摊上去翻翻吧。报纸里多的是千篇一律的歌功颂德的文章,说是什么胜利属于我们,我们要努力呀,以后的世界就是我们的了云云。发热昏!就是小报也不害臊的,仿佛抗战胜利也与惨绿馆主,云大郎及桃姐儿等作家有关,连平日惯做哭派文章或香艳肉感文章的人都正义起来,大家吹了一番,肉麻当有趣。“这简直还像个什么世界?”

  我愤然掼下报纸,决定回家去了;报贩似乎给我一个白眼,我觉得不好意思,只得在书架子上任意拣买一本——一本红蓝色封面的小册子给我瞧见了,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不是“女作家秘史”吗?

  我不禁伸手取过来从头至尾看,报贩以为我对于这类东西大概有特别的爱好缘故吧,又拣了好几本给我,里面冬瓜牵葫芦的差不多各处都要把我拉扯上几句,我只好暗自叹:真所谓“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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