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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二十一 最后的安慰

  我仍旧独自在蓝思安路的公寓里,曾打电话去叫过菱菱,但是姑母留住她不肯放。我沉默得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有童于道有时候还来看我,相对无言,他也想不出我有什么难言悲哀。

  我不愿对他提起谢上校的事,他也没有问过我;然而每当想起来时,我总忍不住骤怒的表情,他惶惑了。

  小宁波到保险公司里去做事了,因为这里的待遇太菲薄。公寓主人总算仍旧白给他一间小屋住,就在我的房间斜对过。我因为没有人给我烧饭,便在电炉里随便煮些,有一天我听见后门口有卖鸡蛋的声音,就跑出去买,小宁波的女人还帮着还价。房间的门却没有锁上,有一皮箧放在橱里,内有美钞千余元,这是我所仅有的积蓄了,新近从保管箱里取出来,我预备放些拆息藉以维持母女主仆三人的生活。当时我拣好了鸡蛋,便进房去取款,皮箧还是好好地放在橱里,拿出应付之款,我又把它放进橱里了,橱门未上锁。于是我就煮鸡蛋吃,吃完了又自己洗碗,及至下午三时许我又开橱取手帕时,忽然发现皮箧不见了,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

  我急忙跑去报告警察局,当时有人把我领进办公室里,一个探长似的人问:“你的皮箧不会藏在别处吗?”

  “绝对不会,我记得很清楚的,而且事后又各处找过一遍。”我肯定地说。

  “然则……皮箧里面真有这许多值钱的美钞吧?”

  他又问,仿佛疑心我是存心来讹诈他的。

  “是的。”

  “你为什么把这许多东西放在皮箧里呢?”

  “因为我想把它卖掉。”

  “为什么不去卖?”

  “因为还没有来得及。”

  他叹口气道:“若早些卖掉可也是好了。”

  于是他就叫我填好了失单,良久,他又命一个探员跟着我去侦查一遍。我把失窃前后的情形都对探员说了,他也像怪我不该多惹这个是非似地说:“你出去买蛋,怎么可以不锁上橱门呢?”

  我也知道我自己不该太不小心,然而这受损害的可仅是我自己,与妨害公共安全如失火等情形不同。而他所负的责住是替我破案,一切责备我自不小心的话可以说是多余的。假使人人都能够小心,人人都能够不做盗贼,国家又何必还养着你们这批警员呢?自然我也不敢把言语直说出来,只央求他替我设法查一下吧,他缓缓回答道:“这事查起来可是很困难的——公寓里可有什么佣人吗?”

  仿佛做贼只有佣人才会。

  我说:“从前有一个小宁波,现在他进保险公司去了。”

  他又问:“你自己可知道或看见什么人做的吗?”

  我说:“当然不知道。我若亲眼瞧见的,还不把他马上捉住吗?”

  他这才无可奈何地说:“我拿东西来查一次手印吧。”

  去了约十多分钟,他果然又来了,把指印留下,我说:“这指印可是与谁的对照呢?”

  他说:“我也不知道呀。你以后假使发现什么证据时,可以来报局,我们可以叫他捺手印试对照便了。”

  我说:“但是你们也得设法替我留意嫌疑犯呀。”

  他拉长脸孔连摇头道:“这事情可又难办了,谁的脸上不曾写明是贼不是贼,凡是在公寓的人可说个个都是嫌疑的,但是我们也不能为你而动员全体人马呀。每个人每天要花多少钱呢?假使你所失去的数目再大一些倒也好了。假使你认识局长或其他高级职员……”

  总之,我的仅有的积蓄是永远不能找回来了。

  我想到自杀。过去我有许多拿钱的机会,然而不想拿,现在就为此区区之数而丢弃生命也未免太不值得了,明天是菱菱的生日,还是领回她与王妈来吧。

  贤也得知这个消息,偷偷地给我送来十万元钱——可是这又何济于事呢?他对我说以后常常会帮助我的,我说恐怕春玉小姐多心,还是不要使你为难吧,果然从此他也不再送来了。然而那天我还是称谢他的,当他出去后,菱菱悄问我说:“妈妈你又要同他好了吗?”

  我说:“不是的,只为我们穷了,我想还是不要得罪他的好。——菱菱,假使妈妈没有饭吃,你还是仍旧跟爸爸去吧。”

  说得菱菱哭起来,我的心快要碎了。

  钱,可真是一件了不得的东西,失去容易赚来难,我只好又卖文了,斤斤与人计较着稿费,不断地写,我们还是不能够过活。于是我便只好卖掉东西,以资弥补。人家不相信我,还以为我在装蒜呢,我也不肯启齿求人的,生活日涨,我们仍旧咬紧牙关挨。

  童于道也叹息着我的命运太坏,但是爱莫能助,自己过的便是咬菜根的生活,又有何余力来帮助朋友呢?渐渐我的身体也起了变化,常常作呕,我拼命忍住了,王妈是个养过三男四女的人,给她瞧着该是多么的不好意思呢?我是完了,我想,真的不能活下去了。

  文章还得天天写,心情却是如此的恶劣,自己也知道这时决写不出好东西来的。然而稿费却是按字计算的,我需要它,便得多多写,是好是歹可是不容许考虑到呀。然而这件事情却怎么办呢?我没有人可以商量,就同童于道说了。

  他听着吓了一大跳。不假思索地,他要请他的姑丈设法找谢上校去,我默然半晌道:“找着了又怎么办?嫁给她吗?”

  他迟疑片刻,忽然垂泪着:“假使……假使我是一个有钱的人……”

  我忙摇手阻止他不要说,因为我完全知道他的意思,假使他是一个有钱的人,不是送我钱就是预备与我结婚。

  我怎么可以将错就错呢?

  贤与春玉小姐结婚的启事也在报上登出来了,有政界名人替他们证婚,情形想是很热闹的,在相反的情形下,我却如此病苦不堪,还是快些找医生吧。

  有一个外国医生,他是精于妇科的,我请他检验一下。他把我的小便抽出来,用针注射于鼠的身上,鼠的子宫果然显得膨胀起来,他说那便可以证明我的尿内含有某种荷尔蒙,在他的Pregnant Examination单上,他肯定地写上一个“十”字。这可不得不想办法呀。

  于是我试设法向报馆借钱,答应给他们稿子,款子总算勉强凑齐了,我得赶紧缴卷,因为恐怕就此死了还不出债呀。我的心里很勇敢,像一个亡命之徒将绑上法场了——横竖也没有什么舍不得呀。

  放在我的眼前的纸是无限责任,这些都是残忍的男子们给予我的,我只为了“母爱”,所以默默地接受下来了,无辜的孩子呀,我觉得我的一生没有快乐幸福过,太早的结婚招来了太多的麻烦,我疲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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