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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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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黄浦江上看月。” “一个人?” “不,一个鬼。” “这样晚?” “是的,如果用你人的眼光来说。” “那么你也该乏了,让我叫一辆汽车送你回去好么?” “这是什么意思?是我不会叫汽车?还是你走不动,还是你不敢或者不愿陪我走。” “你是鬼?”我笑:“一个陌生的男人陪你去斜土路你不怕?” “在僻静的地方是鬼的世界,人应该怕了。” “我怕什么?” “你,你……至少要怕迷路。你知道僻静的地方,鬼路复杂,人是要迷住的,你难道没有听说‘鬼打墙’么?但是在热闹的地方,像这南京路,人的路就比鬼复杂,鬼是被迷住了。” “你是说你是鬼,而被‘人打墙’迷住了。所以不认识路?” “是的。”她点一点头说。 “那么我陪你去,但是如果我迷路了,你也要指点我一个出路才对。” “那自然。” 她每次回答时,我都回头看着她;她一句有一句的表情,说第一句时眉毛一扬,说第二句时眼梢一振,说第三句时鼻子一张,点点头,说第四句时面上浮着笑涡,白齿发着利光。这四句答语的表情,像是象征什么似的吸住了我。这时就是她在送到时要咬死我,我也没法不愿意了。我说: “那么好,我陪你走到斜土路。”我说着就拿一枝Era来抽,忽然想起买Era的事情,所以就递给她,问:“你抽烟吗?” 她拿了一枝,说:“谢谢你。” 于是我停下来擦洋火。当我为她点火的时候,我发现这银白而洁净的颜色,实在是太没有人气了。 那么难道这是鬼,我想。不,我接着就自己解释了,或者是粉擦太多,或者是大病以后,再或者是天生的特殊的肤色,假如是我爱人的话,我一定会问:“为什么不抹点胭脂。”自然我没有同她这样说,但是她先开口了。 “啊,这是Era!你哪里买的?”她喷了一口烟说。 “是一个朋友送的,但是奇怪,你怎么知道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对于烟火有特别明锐的感觉吗?你们祭鬼神不都用香烛么?” “你又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里也有点怕起来。可是当我向她注视时,她美丽的面容立刻给我无限的勇气,我又矜持着说: “但是这不是香烛是纸烟。” “对的,但在鬼也是一样,不用说是我自己抽了,只要是别人在抽,我知道名称的我都说得出,但这还不算希奇,我还辨得出这纸烟装罐的日期。”她说这句话时,态度没有刚才的严肃,这表示这句话是开玩笑,那么难道以前的话都是真的么?然则她真是鬼了。 我没有说什么,静静地伴着她走。马路上没有一个人,月色非常凄艳,路灯更显得昏黑,一点风也没有,全世界静得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音。我不知道是酒醒了还是怎的,我感到寂寞,我感到怕,我希望附近火起,有救火车敲着可怕的铃铛驶来,那么它会提醒我这还是人世;我甚至希望有枪声在我耳边射来…… 但是宇宙的声音,竟只有我们可怕的脚步。突然,她打破了这份寂静,说: “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过路吧?” 我清醒过来看她,她竟毫没有半点可怕的表情,同样的镇静与美。到底她是习惯于这样寂寞的境界呢?还是体验不到这寂寞的境界呢? “你怕了,你有点怕了,是不是?”她讥讽似地说。 “我怕?我怕什么?难道怕一个美丽的女子。” “那么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我问你,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路过吧?” “是的,我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而且永远不会有。”说出了我有点后悔,这句话实在说得太局促了,似乎我是怕她提起鬼似的。她好像有意捉弄我的说: “但是现在正伴着鬼在走。” “我不会相信有这样美的鬼。” “你以为鬼比人要不美许多么?” “这是自然的,人死了才成鬼。” “你是将人的死尸作为鬼了?”她说:“你以为死尸的丑态就是鬼的形状么?”她笑了,这是第一次发声的笑,这笑声似乎极富有展延声似的,从笑完起,这声音悠悠的高起来,似乎从人世升上天去,后来好像已经登上了云端,但隐约地还可以让我听到。 我望望天空。天空上有皎好的月,稀疏的星点,还有是幽幽西流的天河。 “人间腐丑的死尸,是任何美人的归宿,所以人间根本是没有美的。” “但是鬼是人变的,最多也不过是一个永生的人形,而不会比人美的。” “你不是鬼,你怎么知道?” “可是你也不是人呢!” “我想你现在也是的。” 她微喟一声,沉默了,我们默然走着。 到一条更加昏黑的街道了,月光更显得明亮,她忽然望望天空,说: “自然到底是美的。” “夜尤其是美。” “那么夜正是属于鬼的。” “但是你可属于白天。”我说。 “你的意思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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