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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玄书阁 > 张爱玲 > 重访边城 | 上页 下页
对照记(1)


  ——看老照相簿

  “三搬当一烧”,我搬家的次数太多,

  平时也就“丢三腊四”的,一累了精神涣散,

  越是怕丢的东西越是要丢。

  幸存的老照片就都收入全集内,

  藉此保存。

  张爱玲

  〈图一〉左边是我姑姑,右边是堂侄女妞儿——她辈份小,她的祖父张人骏是我祖父的堂侄。我至多三四岁,因为我四岁那年夏天我姑姑就出国了,不会在这里。我的面色仿佛有点来意不善。

  〈图二〉面团团的,我自己都不认识了。但是不是我又是谁呢?把亲戚间的小女孩都想遍了,全都不像。倒是这张藤几很眼熟,还有这件衣服—不过我记得的那件衣服是淡蓝色薄绸,印着一蓬蓬白雾。T字形白绸领,穿着有点傻头傻脑的,我并不怎么喜欢,只感到亲切。随又记起那天我非常高兴,看见我母亲替这张照片着色。一张小书桌迎亮搁在装着玻璃窗的狭窄的小洋台上,北国的阴天下午,仍旧相当幽暗。我站在旁边看着,杂乱的桌面上有黑铁水彩画颜料盒,细瘦的黑铁管毛笔,一杯水。她把我的嘴唇画成薄薄的红唇,衣服也改填最鲜艳的蓝绿色。那是她的蓝绿色时期。

  我第一本书出版,自己设计的封面就是整个一色的孔雀蓝,没有图案,只印上黑字,不留半点空白,浓稠得使人窒息。以后才听见我姑姑说我母亲从前也喜欢这颜色,衣服全是或深或浅的蓝绿色。我记得墙上一直挂着的她的一幅油画习作静物,也是以湖绿色为主。遗传就是这样神秘飘忽——我就是这些不相干的地方像她,她的长处一点都没有,气死人。

  〈图三〉在天津家里,一个比较简朴的半旧花园洋房,没草坪。戴眼镜的是我父亲,我姑姑,余为我母亲与两个“大侄侄”,妞儿的弟兄们。

  我母亲故后遗物中有我父亲的一张照片,被我丢失了。看来是直奉战争的时候寄到英国去的,在照相馆的硬纸夹上题了一首七绝,第一、第三句我只记得开首与大意:

  才听津门(“金甲鸣”?是我瞎猜,“鸣”字大概也不押韵。)

  又闻塞上鼓鼙声

  书生(自愧只坐拥书城?)

  两字平安报与卿

  因为他娶了妾,又吸上鸦片,她终于藉口我姑姑出国留学需要女伴监护,同去英国,一去四年。他一直催她回来,答应戒毒,姨太太也走了。回来也还是离了婚。她总是叫我不要怪我父亲。

  〈图四〉我喜欢我四岁的时候怀疑一切的眼光。

  我母亲与姑姑去后,妞大侄侄与她众多的弟兄们常常轮流来看我和我弟弟,写信去告诉她们。

  不光是过年过节,每隔些时老女仆也带我到他们家去。我弟弟小时候体弱多病,所以大都是我一个人去。路远,坐人力车很久才到。冷落偏僻的街上,整条街都是这一幢低矮的白泥壳平房,长长一带白墙上一扇黝黑的原木小门紧闭。进去千门万户,穿过一个个院落与院子里阴暗的房间,都住着投靠他们的亲族。虽然是传统的房屋的格式,简陋得全无中国建筑的特点。

  房间里女眷站起来向我们微笑着待招呼不招呼,小户人家被外人穿堂入户的窘笑。大侄侄们一个都不见。带路的仆人终于把我们领到了一个光线较好的小房间。一个高大的老人永远坐在藤躺椅上,此外似乎没什么家具陈设。

  我叫声“二大爷。”

  “认多少字啦?”他总是问。再没第二句话。然后就是“背个诗我听。”“再背个。”

  还是我母亲在家的时候教我的几首唐诗,有些字不认识,就只背诵字音。他每次听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就流泪。

  他五十几岁的瘦小的媳妇小脚伶仃站在房门口伺候。他问了声“有什么吃哒?”她回说“有包子,有盒子。”他点点头,叫我“去玩去。”

  她叫了个大侄侄来陪我,自去厨下做点心。一大家子人的伙食就是她一个人上灶,在旁边帮忙的女佣不会做菜。

  “革命党打到南京,二大爷坐只箩筐在城墙上缒下去的,”我家里一个年轻的女佣悄悄笑着告诉我。她是南京人。

  多年后我才恍惚听见说他是最后一个两江总督张人骏。一九六〇初,我在一个美国新闻记者写的端纳传(《中国的端纳》,Donald of China)上看到总督坐箩筐缒出南京围城的记载,也还不十分确定是他,也许因为过去太熟悉了,不大能接受。书中写国民政府的端纳顾问初到中国,到广州去见他,那时候他是两广总督。端纳贡献意见大发议论,他一味笑着直点头,帽子上的花翎乱颤。那也是清末官场敷衍洋人的常态。

  “他们家穷因为人多,”我曾经听我姑姑说过。

  仿佛总比较是多少是个清官,不然何至于一寒至此。

  我姑姑只愤恨他把妞大侄侄嫁给一个肺病已深的穷亲戚,生了许多孩子都有肺病,无力医治。妞儿在这里的两张照片上已经定了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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