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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访边城(6)


  我从前听我姑姑说:“天津乡下女人穿大红扎脚袴子,真恶心!”那风沙扑面的黄土平原上,天津近海,想必海风扫荡下更是荒瘠不毛之地。人对色彩的渴望,可想而知。但看传统建筑的朱栏,朱门,红楼,丹墀,大红漆柱子,显然中国人是爱红的民族。——虽说“大红大绿”,绿不过是陪衬,因为讲究对称。几乎从来没有单独大块的绿色的——但是因为衣服比房舍更接近个人,大红在新房新妇之外成了禁条。

  当时亲戚家有个年纪大的女仆,在上海也仍旧穿北方的扎脚。“老李婆的扎脚袴尿臊臭,”我姑姑也听见过这笑话。老年人本来邋塌,帮佣生涯也一切马虎,扎脚袴又聚气。北边乡下缺水,天又冷,不大能洗澡。大红棉袴又容易脏,会有黑隐隐的垢腻痕。也许是尿臊臭的联想加上大红袴子的挑逗性,使我姑姑看了恶心。

  唐宋的人物画上常有穿花衣服的,大都是简化的团花,可能并不忠实复制原来的图案。衣服几乎永远是淡赭色或是淡青,石青,石绿。出名的“青衣”“乌衣”从来没有。是否是有一种不成文法的自我约束?

  中国固有的丝绸棉布都褪色,所以绝大多数的人在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穿褪色的衣服,正如韩国的传统服装是白色,因为多山的半岛物产不丰,出不起染料钱。中国古画中人物限穿淡赭,石青,石绿,淡青,原来是写实的,不过是褪了色的大红大绿深青翠蓝。中国人最珍爱的颜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红男绿女”——并不是官员才穿大红袍的。后人作画墨守成规,于是画中人穿那寥寥几种轻淡的颜色。当然,这不是说这些冲淡的色调是不适合国画的风格。

  明末清初冒辟疆在回忆录中写董小宛“衣退红衫”观潮,众人望之如凌波仙子。我一向以为“退红”是最淡的粉红,其实大概也就是淡赭色,不过身为名妓,她当然只穿新衣,是染就的淡赭红,穿着更亭亭入画。

  倒不是绘画的影响,而是满清入关,满人不是爱红的民族,清宫的建筑与室内装修的色调都趋向苍淡,上行下效,一方面物极必反,汉人本来也已穿厌了“鲜衣”。有这句谚语:“若要俏,须带三分孝。”白娘娘如果不是新寡,也就不可能一身白;成了她的招牌。《海上花》里的妓女大都穿湖色,也有穿鱼肚白,“竹根青”(泛青的淡黄褐色)的;小家碧玉赵二宝与她哥哥都穿月白。书中丧礼布置用湖色月白。显然到了晚清,上海的妓院与附近一带的小户人家已经没这些忌讳了。

  鲜艳的色彩只有保守性的乡农仍旧喜爱,沦为没有纪录的次文化。此外大红大绿只存在于婚礼中,而婚礼向来是古代习俗的废纸篓,“儿女〇〇〇”中安老爷的考据,也都是当时已经失传的仪节了。“洞房”这名词甚至于上溯到穴居时代,想必后来有了房屋,仍旧照上代的习惯送一对新人到山洞中过夜。洞房又称“青庐”,想必到了汉朝人烟稠密,安全清静的山洞太少,就在宅院中用青翠的树枝搭个小屋,仿效古人度夏或是行猎放牧的临时房舍。

  从什么时候起,连农民也屏弃鲜艳的色彩,只给婴儿穿天津乡下女人的大红袴子,附近有一处妇女画春宫为副业——我虽只知道杨柳青的年画——都是积习相沿,同被视为陋俗。原因许是时装不可抗拒的力量,连在乡下,浓艳的彩色也终于过了时,嫌土头土脑了。但是在这之前,宋明理学也已经渗透到社会基层,女人需要处处防闲,不得不韬光养晦,珍爱的彩色只能留给小孩穿。而在一九四〇年的香港,连穷孩子也都穿西式童装了,穿传统花布的又更缩到吃奶的孩子。

  当时我没想到这么多,就只感到狂喜,第一次触摸到历史的质地——暖厚黏重,不像洋布爽脆——而又不像一件古董,微凉光滑的,无法在上面留下个人的痕迹;它自有它完整的恒古的存在,你没份,爱抚它的时候也已经被抛弃了。而我这是收藏家在古画上题字,只有更“后无来者”——衣料裁剪成衣服,就不能再属于别人了。我拿着对着镜子比来比去,像穿着一幅名画一样森森然,飘飘然。

  是什么时候绝迹于中原与大江南北,已经不可考了。港战后被我带回上海,陆续做了衣服穿,一般人除了觉得怪,并不注意,只有偶而个把小贩看了似曾相识,凝视片刻,若有所悟,脸上浮出轻微的嘲笑。大概在乡下见过类似的破布条子。

  共产党来了以后,我领到两块配给布。一件湖色的,粗硬厚重得像土布,我做了件唐装喇叭袖短衫,另一件做了条雪青洋纱子。那是我最后一次对从前的人牵衣不舍。当然没穿多久就黯败褪色了。像抓住了古人的衣角,只一会工夫,就又消失了。

  排队登记户口。一个看似八路军的老干部在街口摆张小学校的黄漆书桌,轮到我上前,他一看是个老乡,略怔了怔,因似笑非笑问了声:“认识字吗?”

  我点点头,心里很得意。显然不像个知识份子。

  而现在,这些年后,忽然发现自己又在那条神奇的绸布摊的街上,不过在今日香港不会有那种乡下赶集式的摊贩了。这不正是我极力避免的,旧地重游的感慨?我不免觉得冤苦。可冒身体发肤的危险去躲它,倒偏偏狭路相逢,而且是在这黑暗死寂的空街上,等于一同封死在铁桶里,再钟爱的猫也会撕裂你的脸,抓瞎你的眼睛。幸而我为了提心吊胆随时准备着被抢劫,心不在焉,有点麻木。

  而且正在开始疑心,会不会走错路了?通到夜市金铺的横街,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当然顺着上坡路比较吃力,摸黑走又更费劲,就像是走了这半天了。正耐着性子,一步一步往前推进,忽然一抬头看见一列日光光雪亮的平房高高在上,像个泥金画卷,不过是白金,孤悬在黑暗中。因为是开间很小的店面房子,不是楼房。对街又没有房舍,就像“清明上河图”,更有疑幻疑真的惊喜。

  货买三家不吃亏,我这家走到那家,柜台后少年老成的青年店员穿着少见的长袍——不知道是否为了招徕游客——袖着手笑嘻嘻的,在他们这不设防城市里,好像还是北宋的太平盛世。除了玻璃柜里的金饰,一望而知不是古中国。货品家家都一样,也许是我的幻觉,连店员也都一模一样。

  我买了两只小福字颈饰,串在细金链条上。归途还是在黑暗中,不知道怎么仿佛安全了点。其实他们那不设防城市的默契——如果有的话——也不会延展到百步外。刚才来的时候没遇见,还是随时可以冒出个人影来。但是到底稍微放心了点,而且眼睛比较习惯了黑暗。这才看到拦街有一道木栅门,不过大敞着,只见两旁靠边丈来高的卅字架。大概门虽设而长开。传说贾宝玉沦为看街兵,不就是打更看守街门?更鼓宵禁的时代的遗迹,怎么鹿港以外竟还有?当然,也许是古制,不是古迹。但是怎么会保留到现在,尤其是这全岛大拆建的时候?香港就是这样,没准。从前买布的时候怎么没看见?那就还是不是这条街。真想不到,临走还有这新发现。

  忽然空中飘来一缕屎臭,在黑暗中特别浓烈。不是倒马桶,没有刷马桶的声音。晚上也不是倒马桶的时候。也不是有人在街上大便,露天较空旷,不会这样热呼呼的。那难道是店堂楼上住家的一掀开马桶盖,就有这么臭?是真还是马可孛罗的世界,色香味俱全。我觉得是香港的临去秋波,带点安抚的意味,看在我忆旧的份上。在黑暗中我的嘴唇牵动着微笑起来,但是毕竟笑不出来,因为疑心我跟香港诀别了。

  ※据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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