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张爱玲 > 雷峰塔 | 上页 下页 |
七 |
|
“你是这儿的客人,不姓沈。你弟弟才姓沈。你姓碰,碰到哪家是哪家。” “我姓沈我姓沈我姓沈!” “唉哎嗳。”何干不满地哼了声,“别这么大嗓门。年青小姐不作兴乱喊乱叫的。” “你这个脾气只好住独家村。”秦干说。 “我不跟你说话了。”琵琶吃完了饭,放下碗。还剩了几个米粒。 “碗里剩米粒,嫁的男人是麻子。”秦干还说。 她们争执陵是不插口的,可是琵琶有时也恨他是男孩子。她记得第一次看见他,两个小娃并排坐在床上,隔了有两尺。都像泥偶,她决心转头不看他,招人嘲笑。她面前搁了一只盘子,抓周,她的第一次生日。从盘子上抓的东西能预测未来。后来她听老妈子们说红漆盘里搁了一只毛笔,一个顶针,一个大的古铜钱拿红棉绳穿着中央的方洞眼,一本书,一副骰子,一只银酒杯,一块红棉胭脂。 “我抓了什么?”她那时问。 “抓了毛笔,后来又抓了棉花胭脂,不过三心两意,拿起来又放下。”何干说。 “女孩子喜欢胭脂不要紧,要是男孩就表示他喜欢女人。”葵花笑着说。 “弟弟抓了什么?” “陵少爷抓了什么?”她们彼此互问。琵琶感觉他也跟平常一样没个定性。 “抓了钱吧?”秦干说。 “嗳,他将来会很有钱。”葵花说。 好东西总搁得近,铜钱、书、毛笔。骰子和酒杯都搁得远远的,够不到。 会走路之后,琵琶到弟弟房里,看见他在婴儿床的阑干后面,一只憔悴衰弱的笼中兽。后来他挪到大铁柱床上,秦干带他一床睡。有次生病,哭闹着要吃松子糖,松子糖装在小花磁罐里,旁边有爽身粉,搁在梳妆台上。 “吃点松子糖不要紧吧?”秦干同露说。 “不能吃甜的,他在发烧。”露说。 他大哭,把只拳头完全塞到嘴里去。 “他是怎么塞进去的?”露说,“嘴又不大。” 秦干把他的拳头拉出来,抓着不放,一放手,又塞进了嘴里。 “嘴会撑大的。”露担忧地说。 “松子糖里掺进黄连去,断了他的念。”末了秦干想出了这个主意。 他们把黄连磨成粉,掺进松子糖,和成糊,抹在他拳头上。他吮着拳头,哭得更惨。 他长大漂亮了,雪白的猫儿脸,乌黑的头发既厚又多。薄薄的小嘴红艳艳的,唇形细致。蓝色茧绸棉袍上遍洒乳白色蝴蝶,外罩金班褐色小背心,一溜黄铜小珠钮。 “弟弟真漂亮。”琵琶这么喊,搂住他,连吻他的脸许多下,皮肤嫩得像花瓣,不像她自己的那么粗。因为瘦,搂紧了觉得衣服底下虚笼笼的。他假装不听见姐姐的赞美,由着她又搂又吻,仿佛是发生得太快,反应不及。琵琶顶爱这么做,半是为了逗老妈子们笑,她们非常欣赏这一幕。 出了家门他总是用一条大红阔带子当胸绊住,两端握在秦干手里,怕他跌倒。上公园,他的一张脸总像要哭出来。整个人仆向前,拼命往前挣,秦干在一码后东倒西歪地跟着。连琵琶也觉得丢脸,旁人也都好奇地看着他们。 “早呀。”有个洋人的阿妈道。不穿蓝,而是白净的上衣。“这主意好,不跌跤。” 秦干不同生人搭话,由何干代答道:“嗳,这法子不跌跤。” “他顶娇贵的。”白衣阿妈说,并不直问是哪里不对。 “他现在好了,就是还有脚软病。” “姐弟俩?” “嗳。” “真文静。” “是啊,不比你家少爷小姐活泼。” “嗳呀。那几个!天不怕地不怕。嗳,野孩子。啧啧啧啧。”她装模作样地学着欧洲人的声口,“比不上你们这两个,又可爱又规矩。” “他们俩倒好,不吵架。” 琵琶心里忸怩。其实我们谁也不喜欢谁,她大声跟自己说。说不定少了秦干她会喜欢弟弟,谁知道呢。 “吉米!”阿妈突然锐声大喝,震耳欲聋,“吉米过来。吉米不听话。” 她皱眉望着亮晃晃的远处,又回头安然织她的东西,一双黑色长手套,似乎也是她的制服。老妈子总是在织东西,倒像是从洋人雇主那儿学到的名门淑女的消遣。 草地蔓延开去,芥末黄地毯直铺上天边。这里几个人那里几个人,可是草地太辽阔,放眼望去净是平坦的黄,没有人踩过。琵琶忍不住狂奔起来,尽情享用那要求她贯穿、占据和吞噬的空间。她大叫一声。过了前头的小驼峰,粼粼的蓝色池塘会跳上来,急急在池边阻住她。洋人的小孩蹲在水边,一身的水兵服,戴草帽,放着汽船、玩具帆船。高耸的大楼倒映在池面,闪着白芒芒的光,像水里的冰块。她很清楚是什么样子,到水边这段路她总是跑过来。后面隐隐听见陵也跟着喊,也跟着跑。大红带断了? “陵少爷!”秦干像鹦哥一样锐叫着,声音落在后头,“陵少爷!快不要跑!”秦干也迈动一双小脚追赶上来,蹬蹬的跑步声让草吞哑了。她跑起来髋部动得比脚厉害,所有动作都朝同一个方向,歪歪扭扭的。“陵少爷,会跌跤,跌得一蹋平阳。”她锐叫道,自己也跑得东倒西歪的,“乐极生悲呀。” 琵琶和陵不同洋人的小孩说话,在家里玩倒是满口的外邦语言,滔滔不绝,向蛮夷骂战。他们把椅子并排排列,当成汽车的前后座,开着上战场,喇叭嘟嘟响。又出来重排椅子,成了山峦,站在山脊上,双手扠腰,大声嘲笑辱敌。末了扑向蛮夷,近身肉搏,刀砍剑刺,斩下敌人首级,回去向皇帝讨赏。中午老妈子们送午饭来,将椅子扶正。饭后他们又将椅子放倒,继续征战。一个叫月红,一个叫杏红,是青年勇士族里两员骁将。琵琶让陵长了岁数,成了八岁的孩子,她自私地让自己十二岁。叫他杏弟,要他喊月姐。她使双剑,他耍一对八角铜锤。 |
太玄书阁(xuge.org)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