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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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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妈直起腰板,蹬蹬迈着小脚朝门口走,笑着道:“在我们家年青的小姐凡事都听阿妈的,在这里何大妈都是听琵琶小姐的。” 琵琶傲然笑笑。何干也笑笑,不作声。 “何大妈脾气好。”潘妈出去了,一面做了这么个结论。 何干病倒了。琵琶也染上了麻疹,医生来家里看病,她要医生看一下何干。 “别让她吃太烫的东西。”只得了这么一句。 何干没多久就下了床,照样干活,得空总来琵琶床边。 “现在就洗床单了么?” “只洗床单蚊帐。秋天了,蚊帐该收了。” “不忙着现在洗嚜。” “唉哎嗳!怎么能不洗。” 她将自己的午饭端到琵琶房里,坐在床边椅子上吃,端着热腾腾的碗。 “医生说你不能吃太烫的东西。” 何干只淡淡一笑,没言语,照样吃着。 “你怎么还吃?怎么不等凉一凉?医生的话你都不听,那怎么会好?” 何干不笑了,只是默默地吃。 琵琶不说话了,突然明白她这么大惊小怪是因为此外她也帮不上忙,像是送她去检查,帮她买药。她虚伪地避开真正的问题,比荣珠也好不了多少。她也知道何干宁可吃热粥的原故。她喜欢感觉热粥下肚。不然她还有什么?琵琶觉得灰心的时候还可以到园子里去跑一跑。何干跑不动了,也没什么可吃的,可是她乐意知道自己还能吃,还能感觉东西下肚。 生病后第一次下楼吃饭,琵琶看见荣珠还随餐吃补药,还是很出名的专利药。琵琶听见说她前一向有肺结核。太多人得过这病,尤其是年青的时候。都说只要拖过了三十岁便安全了。荣珠拿热水溶了一匙补品,冲了一大杯黑漆漆的东西,啜了几口便转递给陵。 “陵,喝一点,对身体好。” 换个杯子,琵琶暗暗在心里说。别这么挑眼,她告诉自己。公共场所的茶杯又干净到哪去?空气都还充满了细菌呢。 陵两手捧着杯子,迟迟疑疑的,低下头,喝了一小口。再喝一口,像是颇费力,然后便还给了荣珠。她又喝了几口。 “喝完它。”她说。 琵琶也不知道怎么会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陵勉强的表情绝错不了。为什么?荣珠每每对陵表现出慈爱,榆溪也欢喜。陵不会介意用同一个杯子,不怕传染的话。但是陵这个人是说不准的。也许是他不喜欢补品的味道,份量也太多了。低头直瞪着看还剩多少,一口口喝着,好容易喝完了,放下了杯子。 再吃饭琵琶发现是一种常例,他们两人之间的小仪式。荣珠总让他喝同一个杯子里的补品。陵总一脸的无奈。疑心她想把肺结核过给他,也不知是味道太坏?问他也不中用,他横竖直瞪瞪看着你。找他谈又有什么用?若是能让他相信无论是不是有意的,都有传染的危险,他有那个胆子拒绝不喝么?连试都不肯试。她也把这念头驱逐出心里了。谁会相信真实的人会做出这种事,尤其是你四周的人。可是杯子一出现,不安就牵动了五脏六腑。 陵不时咳嗽,也许还不比她自己感冒那般频繁,却使她震动。有一天她发现他一个人在楼下,把头抵在空饭桌上。 “你怎么了?” 他抬起头来,“没什么,有点头昏。” “头昏?不会发烧了吧?” “没有。”他忙嗫嚅道,“刚才在吸烟室里,受不了那个气味。” “什么气味?鸦片烟味?”她骇然。险些就要说你老在烟铺前打转,闻了这么多年,今天才发现不喜欢这个气味? 陵苦着脸,“闻了只想呕。” “真的?”顿了顿,又歉然道,“我倒不觉得。” “我受不了。” 他这变化倒使琵琶茫然。天气渐冷了,他们得在略带甜味的鸦片烟雾中吃饭,因为只有楼上的吸烟室生火。午饭陵第一个吃完。榆溪吃完后又在屋里兜圈子,看见陵在书桌上写字,停下来看。 “胡写什么?”他含糊道,鼻子里笑了一声。 他低头看着手里团绉了的作废支票。陵从字纸篓里捡的,练习签字,歪歪斜斜,雄赳赳地写满了他的名字。 “胡闹什么?”榆溪咕哝道。 荣珠趴在他肩上看,吃吃笑道:“他等不及要自己签支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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