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玄书阁 > 张爱玲 > 少帅 | 上页 下页 |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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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总得有个去处才行,家里没一刻清静。” “我不知道你有自己的房子。” “没机会常来,所以是这个样子。带你走走吧。” “这里没有别人?” “没有。” 好像在一幢荒废的房子里扮家家酒。每个半空的房间要怎样处置,他们俩都很有想法。卧室倒是家具齐全。窗帘低垂,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在半黑中闪烁着。 “谁住这里?” 他很快地关了门,“这间是客房,有时我会叫一帮朋友过来通宵打扑克牌。旁边这个房间有一张炕,我打算拆了铺上地板,以后咱们就可以跳舞了。” 他们走了一圈。 “朱三小姐常来?” “唔,来过一两回。” 之后她不大说话。回到客厅,他说:“你不一样。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不能。” “为什么?” “你太太。” “那只是为了老帅。我一向没亏待她,毕竟当初也不是她的主意。我同她会达成某种安排的,不过由我和老帅谈就行了。”他向来称“老帅”,仿佛他只是他父亲的一个部将。孝顺是旧派的美德,使他有点难为情,他喜欢归之于军纪。 “现在马上说什么是没用的,你年纪太小。只会害你被囚禁。” “你说过你会带枪来救我。” “对老丈人最好还是不要用枪。” 她笑着扭身脱开。不知为什么,这新的前景并没有使她惊异。他们的无望于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藉口,如今更抛诸脑后。他也爱她;有了这个神奇的巧合,什么事都有可能。 “我不想要这里,可是很难找到另一处既近帅府,又不喧闹。还要有地方安置卫队。” “他们要是去帅府接我怎么办?” “会给我打电话的。到时再过去也不晚。” “痒。”她捺住顺着她的漏斗形袖管摸索的手。 “你怎么穿了这许多衣服?今天太晚了,改天我开汽车带你去西山。” “你会开汽车?” “很容易的。” “我们可以在西山骑毛驴儿。” “我们租来骑。我挺想在西山住的。那外国新闻记者罗纳在西山有幢别墅,盖在过去禁苑里的一座佛寺上头。最近他才说起来。第一次直奉战争的时候,他在西山前线四处走动,看见地上有一根弯弯曲曲的电线,捡了起来,边走边绕线团。我们有几个人走过去冲他呼喝。他只是竖起大拇指说:‘老帅很好。’然后摇头:‘吴蟠湖不好。’他们笑着放他走。这一来战地电话被切断,东北军后撤,局势翻转了。所以照他说,是他害我们打了败仗。” “他不怕讲出来?” “他邀我作客,看他电铃上缠着我们的电线。这些洋人自以为多么勇敢。他们一走进枪林弹雨马上就停火了,怕杀掉一个洋人。除了在中国,哪里有这种绝对安全的历险呢?” “他们说你喜欢洋人。” “跟他们一起很高兴。比较坦率。我最讨厌拍马屁的。”他探身掸了掸烟灰,别过头来吻她,一只鹿在潭边漫不经心啜了口水。额前垂着一绺子头发,头向她俯过来,像乌云蔽天,又像山间直罩下来的夜色。她晕眩地坠入黑暗中。 仍旧是有太阳的下午天,四面围着些空院子,一片死寂。她正因为不惯有这种不受干涉的自由,反觉得家里人在监视。不是她俨然不可犯的父亲,在这种环境根本不能想像;是其他人,总在伺机说人坏话的家中女眷,还有负责照顾她的洪姨娘与老妈子。她们化作朴拙的、未上漆的木雕鸟,在椽子与门框上歇着。她没有抬头,但是也大约知道是圆目勾喙的雌雉,一尺来高,有的大些,有的小些。她自己也在上面,透过双圈的木眼睛俯视。他的手拉扯着她的袴管与丝绸长衬袴,心不在焉地褪下长统袜。坐在他身上使她感到极其怪异,仿佛有一个蒙着布的活塞,或是一条挥打着的返祖般的尾巴,在轻轻棰击她。小时候老妈子们给她讲过脊柱下端尾骨的笑话,也让她摸过自己的尾骨。“这是割掉尾巴以后剩下来的。人从前有尾巴。”尽管暗地里仿佛还没有完,她依然疑心不是真的。她不想问他,大概总与性有关。也许只有置之不理才不失闺秀风度。 从黄昏开始,鼓楼每隔半个钟点擂八下鼓。钟楼随即响应,宣告夜晚与道德宵禁的来临。 “我以前居然没注意到,”她说,“听上去像古时候。” “钟鼓楼是明朝建的。” “从那时候起每天晚上都这样吗?” “嗯,满人也照旧。” “我们为什么还要这样?现在有时钟了。” “可不是吗?民国建立十五年了,还是什么都没变。” 他拉铃绳,脚步声近了便喊“摆饭”。在隔壁房间晚膳,左右无人。他捧着饭碗向她微笑。只他们两人同台吃饭,终于真的当家了。她窘得百般纠结,只得放下饭碗。 “怎么了?” “没什么。你吃。” 一块洒了古龙水的新毛巾架在边桌的热水盆上保温。他吃完饭,她便浸了浸毛巾,绞干给他,才递过一半已经转身要走,觉得自己在服侍丈夫似的,不由得难为情。她侧身避开回头微笑,倏然串成一个动作。他着迷地捉住她的手,但她抽回去了。 “出来吧。”他唤道。 他们在游廊上望月。他搂着她,腰间暖意像风中火焰一样拂拭她的背脊,使她诧笑。大红柱子映出蓝色的月光。 “想想真是,我差点儿回不来了。” 她抓紧他,“什么时候?上回你在奉天时?” “唔,出了事,我们有个军官倒戈,基督将军也在里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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