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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五太太自从受过这番打击,性格上似乎有了很显著的变化,不那么嘻嘻哈哈的了,面色总是十分阴沉,在应酬场中便也不像从前那样受欢迎了。有时候人家拉她打牌,说替她解闷,她的牌品本来很好的,现在也变坏了,一上来就怕输,一输就着急,一急起来便将身体左右摇摆着,摇摆个不停。和她同桌打牌的人都说:“我只要一看见她摇起来我就心里发烦。”因此人家都怕跟她打,她常常去算命,可是又害怕,怕他算出什么凶险的事来,因此总叫他什么都不要说,“只问问财气。”

  五太太不久就得了病。有一次她那心脏病发得很厉害,家里把她娘家的兄嫂也请了来,他们给请了个医生,大家忙乱了一晚上,家里的一只猫出去了一夜也没回来,大家也没有注意。

  五太太这一向因为节省开支,把所有的猫都送掉了,只剩下这一只黑尾巴的“雪里拖枪”,是她最心爱的。第二天五太太病势缓和了些,便问起那只猫,陶妈楼上找到楼下,也没找到,只得骗她说:“刚才还在这儿呢,一会儿倒又跑出去了。”一面就赶紧叫小艾出去找去。小艾走到弄堂里,拿着个拌猫饭的洋瓷盘子镗镗敲着,“咪咪!咪咪!”的高叫着,同时嘴里啧啧有声,她是常常这样做的,但是今天不知怎么,总觉得这种行为实在太可笑了,自己觉得非常不自然,仿佛怕给什么人听见了。

  在弄堂里前前后后都走遍了,也没有那猫的影子。回到家里来,才掩上后门,忽然有人揿铃,一开门,却吃了一惊,原来就是对过屋顶上常常看见的那俊秀的青年,他抱着个猫问道:“这猫是不是你们的?”越是怕他听见,倒刚巧给他听见了。小艾红着脸接过猫来,觉得应当道一声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青年便又解释道:“给他们捉住关起来了——我们家里老鼠太多,他们也真是,也不管是谁家的,说是要把这猫借来几天让它捉捉老鼠。”小艾便笑道:“哦,你们家老鼠多?过天我们有了小猫,送你们一个好吧?”那青年先笑着说“好”,略顿了一顿,又说了声:“我就住在八号里。我叫冯金槐。”说着,又向她点了个头,便匆匆的走开了。

  小艾抱着猫关上了门,便倚在门上,低下头来把脸偎在那猫身上一阵子揉擦,忽然觉得它非常可爱。她上楼去把猫送到五太太房里。五太太房里有一个日历,今天这一张是红字,原来是星期日,他今天大概是放假吧,要不然这时候怎么会在家里。那天天气非常好,小艾便一直有点心神不定,老是往对过屋顶上看着,那冯金槐却一直没有出来。也许出去了,难得放一天假,还不出去走走。

  陶妈做菜的时候发现酱油快完了,那天午饭后便叫小艾云打酱油,生油也要买了。小艾先把蓝布围裙解了下来,方才拿了油瓶走出去。他们隔壁有一家鞋店,遇到这天气好的时候,便把两张作台搬到后门外面来摆着,几个店员围着桌子坐着,在那里粘贴绣花鞋面,就在那蓝天和白云底下,空气又好,光线又好,桌上摊满了各色鞋面,玫瑰紫的,墨绿的,玄色、蓝色的,平金绣花,十分鲜艳。小艾每次走过的时候总要多看两眼,今天却没有怎样注意,心里总觉得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为什么很怕碰见那冯金槐。

  从弄堂里走出去,一路上也没有碰见什么人。回来的时候,却老远的就看见那冯金槐穿着一件破旧的短袖汗衫,拿着个洋瓷盆在自来水龙头那里洗衣裳。他一定也觉得他这是“男做女工”,有点难为情似的,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小艾也点点头笑了笑,偏赶着这时候,她的头发给风吹的,有一绺子直披到脸上来,她两只手又都占着,拿着一瓶油,一瓶酱油,只得低下头来,偏着脸一直凑上去,把头发扶到耳后去。同时自己就又觉得,这一个动作似乎近于一种羞答答的样子,见了人总是这样不大方,因此便又红着脸笑道:“今天放假呀?”然而也就说了这么一句,因为看见鞋店里那些伙计坐在那边贴鞋面,有两个人向他们这边望过来,仿佛对他们很注意似的。她也没有等他回答,便在他身边走了过去,走回家去了。

  以后她注意到,每星期日他总拿着一卷衣服,到那公用的自来水龙头那里去洗衣裳。想必他家里总是没有什么人,所以东西全得自己洗。

  平常在弄堂里有时候也碰见,不过星期日这一天是大概一定可以碰见一次的。见面的次数多了偶尔也说说话。他说他是在一个印刷所里做排字工作的,他是一个人在上海。

  五太太房里的日历一向是归小艾撕的,从此以后,这日历就有点靠不住起来,往往一到了星期六,日历上已经赫然是星期日了,而到了星期一,也仍旧是一张红字的星期日,星期二也仍旧是星期日,或许是因为过了这一天之后,在潜意识里仿佛有点懒得去撕它,所以很容易忘记做这桩事情。五太太是反正在生病,病中光阴,本来就过得糊里糊涂的,所以也不会注意到这些。

  五太太那只猫怀着小猫,后来没有多少时候就养下来了,一窠有五只,五太太一只也不预备留着,打算谁要就给谁。小艾便想着,等看见金槐的时候要告诉他一声,但是这一向倒刚巧没有机会见到他。已经有好两个星期没有看见他出来洗衣服了。近来天气渐渐冷了,大约因为这缘故,一直也没看见他在屋顶上看书。有一天她又朝那边望着,心里想不会是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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