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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客厅中央不端不正摆着张小供桌,不知道供奉什么,系着绣花大红桌围,桌上灰尘满积,连烛泪上都是灰。三表姐走过便匆匆一合掌,打了个稽首。烛台旁有只铜磬,九莉想敲磬玩,三表姐把磬槌子递给她,却有点迟疑,彷佛乱敲不得的,九莉便也只敲了一下。却有个老女佣闻声而来,她已经瞎了,人异常矮小,小长脸上阖着眼睛,小脚伶仃,遗是晚清装束,一件淡蓝布衫常齐膝盖,洗成了雪白,打这补丁,下面露出紧窄的黒袴管。罩在脚面上,还是自己缝制的白布袜,不是“洋袜”。

  “我也来磕个头。”她扶墙摸壁走进来。

  “这老二姑娘顶坏了。专门偷香烟。你当她眼睛看不见啊?”二表姐恨恨的说,把茶几上的香烟罐打开来检视。

  老二姑娘不作声,还在摸来摸去。

  “好了,我来搀你。”

  “还是三姐好,”老二姑娘说。

  三表姐把她搀到沙发前蜷卧的一只狼狗跟前跪下,拍着手又是笑又是跳。“老二姑娘给狗磕头喔!老二姑娘给狗磕头喔!”

  云志怕绑票,雇了个退休了的包打听做保镖,家里又养着狼狗。

  老二姑娘嘟囔着站起身来走开了。

  四表姐租了《火烧红莲寺》连环图画全集,买了鸭肫肝香烟糖来。

  “书摊子说下次不赊了。”

  她们卧室在楼下,躺到床上去一面吃一面看书。香烟糖几乎纯是白糖,但是做成一枝烟的式样,拿在手里吃著有禁果的戚觉。房里非常冷,大家盖着大红花布棉被。垢腻的被窝的气味微带咸湿,与鸭肫肝的滋味混合在一起,有一种异感。

  ※ ※ ※

  “你多玩一会,就住在这儿不要回去了。四妹你到楼上看看,姑爹要走就先来告诉我们,好躲起来。”

  九莉也舍不得走,但是不敢相信真能让她住下来。等到四表姐下来报信,三表姐用力拉着她一步跨两级,抢先跑上楼去,直奔三楼。姨奶奶住三楼,一间极大的统间,疏疏落落摆着一堂粉红漆大床梳妆台等。

  “姨奶奶让表妹在这儿躲一躲,姑爹就要走了。”把她拖到一架白布屏风背后,自己又跑下楼去了。

  她在屏风后站了很久,因为惊险紧张,更觉得时间长。姨奶奶非常安静,难得听见远处微微息率有声。她家常穿着袄袴,身材瘦小,除了头发烫成波浪形,整个是个小黄脸婆。

  终于有人上楼来了。

  姨奶奶在楼梯口招呼“姑老爷。”

  乃德照例绕圈子大踱起来,好在这房间奇大。九莉知道他一定看上去有点窘,但是也乐意参观她这香巢。

  “李妈,倒茶,”她喊了声。

  “不用倒了,我就要走了。小莉呢?——出来出来!”带笑不耐烦的叫,一面继续踱着。

  “出来出来,”

  最后大概姨奶奶努了努嘴。他到屏风后把九莉拖了出来。她也笑着没有抵抗。

  乘人力车回去,她八岁,坐在他身上。

  “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舅母那么漂亮,”她说。

  他笑道:“你舅母笨。”

  她很惊异,一个大人肯告诉孩子们这些话。

  “你舅舅不笨,你舅舅是不学无术。”

  她从此相信他,因为他对她说话没有作用,不像大人对孩子们说话总是训诲,又要防他们不小心泄露出来。

  他看报看得非常仔细,有客来就谈论时事。她听不懂,只听见老闫老冯的。客人很少插嘴,不过是来吃他的鸦片烟,才听他分析时局。

  他叫她替他剪手指甲。“剪得不错,再圆点就好了。”

  她看见他细长的方头手指跟她一模一样,有点震动。

  他把韩妈叫来替他剪脚趾甲,然后韩妈就站在当地谈讲一会,大都是问起年常旧规。

  她例必回答:“从前老太太那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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