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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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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能四处嚷嚷,还不算是真正的麻烦。”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做法。” “我最受不了的是你不介意——好像你自己那种罪还没受够。”珊瑚笑着喃喃道,微有些窘。 “星期五早点回来帮我预备。” “好。” 珊瑚对露的朋友都很小心,不知道拿了钱的事是不是他们都晓得。她自己猜想现在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却不能肯定谁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我不能推给你一个人。”露回国之前明这么说。 “这是我跟她的事,”珊瑚这么回答,“跟你不相干。” “我不喜欢这种态度。” “你又能怎么样。你爹刚放出来,一切都还千头万绪呢。” “他觉得对不起你。他还不知道露的事呢。” “最好先告诉他,免得他听到什么闲言闲语。嘴长在别人脸上,我不能拦着露要她别声张。” “你要告诉她我们的事?” “不说也不行了,很难说清楚就是了。” “她一气,准定会说出去。” “以前你可不觉得是罪过。” “还不是碍着爹。他很看重你。” 两人吵归吵,却避开了真正的问题。他爹放出来了,两人心里都明白,他是不会跟他爹说要娶表姑的。他好容易才塑造出精明干练的孝子形象,这一下可不坏了事?表大爷不再一见他就骂,也真的开始信赖他了。 明和珊瑚没谈过婚事。他曾问过: “你怎么没结婚?” 公寓里只有他们两人,还是低声说话,隔墙有耳似的。误听成他说:“你怎么不跟我结婚?”珊瑚淘气地答道: “你没跟我说。” 略顿了顿,他笑着再问一次:“不是,我是说你怎么没结婚。” 两人都有风度,这件事也就撇下不提了。过没多久,两人有了肉体关系,表示她并不想套住他。也为了她的身体比脸蛋可爱,似乎是打破姑侄迷咒的唯一实体,族谱上辈分不对的姑侄。营救表大爷的事仍继续进行,两人携手同心,不抱太大希望,而是像神话中的愚公,一铲一铲移走门前大山。有天清早一开门,山不见了,被他的傻劲吓着了,飞到另一个省份去了。只不过她是被山压住了。一边等露回国,她常想到自杀。她最介意的是两人的事到末了,明摆明了是个无赖,而她是个傻子。 星期五请客,她确定露什么都跟缇娜说了。张夫人说不定也知道。但愿不是,张夫人即便对人没有成见都架子十足。张先生至少饱经世故,知道了也不会放在脸上。不料想张先生着意冷落她,珊瑚话才说一半,他就别开了脸。珊瑚想一笑置之,告诉自己单相思的人最是容易为他暗恋的人打抱不平的,看不惯别人对她不好。张先生长圆形的头秃了,像是鸡蛋叠着鸡蛋。他搭讪着与吴先生吴太太找话聊,可是他在美国念的书,各拥护各的国家。张先生从美国回来也已经许久了。新旧大陆都找不到两家都认识的人。圆胖的张夫人也尽可能随和,还是找不出什么话跟缇娜说。 “喔,露!”缇娜时时这么娇嗔,偶尔还“喔,珊瑚!” 她日晒过的脸金鱼一样闪着光,睫毛膏擦得太浓,荷叶边连身裙显得很热,头发也显得热。香水郁闷闷的。露今天把头发盘得像滚了一圈黑狐毛的无边帽,脸颊与眼睛有深沉的阴影。她同缇娜都很触目,都是西式打扮,却对比分明,比肩一站,华丽夺目,房间都显得拥挤。琵琶在宾客间徘徊,想缩起来不见人,细细长长的青少年,清汤挂面的头发。她帮着将桌子拼成梅花图案。露煨了一陶罐火腿鸡汤,其他的菜是馆子叫的。 “还缺一只椅子。”露说。 琵琶赶紧到别的房间去找,一张椅子也不剩。她又找了过道和厨房,但是椅子已经全搬去客室了。她得回头去问母亲,她又正忙着张罗客人。琵琶决定要搬动一张小沙发椅,说不定挤得进客室的门。椅子很重,但是她惯常遇到劳作就自己动手。踌躇不前像是还瞧不起劳动,像在父亲家里一样。她半拖半推,小沙发椅推上了厚地毯,一次只推进个一尺半尺。好容易推出了门,正要推进客室,忽然听见倒抽冷气的声音。 “你这是干什么?”露说着朝她过来。 “没别的椅子了。” “你是怎么想的?”露悻悻然,低了低声道。 “不行么?” “你是怎么想的?”露不满地说。 琵琶笑一笑,费力将小沙发又推出门。过道没铺地毯,推起来容易多了,就是吱呀声太刺耳,把母亲的地板刮坏了。露也跟着进了房间。 “别拉地毯,别的东西都会扯下来。谁会想到来拖这张椅子?” 她瞪大眼,仍是惊异不敢置信的表情。琵琶一点一点地推沙发,有时还得把沙发椅抬起一半。 “猪!”露说,转身回客室了。 琵琶听见心里什么摔了个粉碎。她母亲只有另一次骂人猪,很久以前,她第一次出国之前。她坐在梳妆台前,琵琶站在一旁,还没有桌子高,露为了什么生葵花的气。 “猪!”她大骂,扇了她一耳光,“跪下,给我跪下。” 葵花一手撑着梳妆台,跪下来,上半身挺直。琵琶还觉得好玩,葵花短了膝盖下面一截还那么高,样子可笑极了。她头一仰,哈哈大笑。 “什么好笑?”她母亲轻笑着问,“又跟你什么相干了?” 她答不上来,只是张大嘴,笑个不住。 “好了,好了,别笑了。起来吧。”露跟葵花说,自己站起来走开了。 那次是她赢了,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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