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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见她们进门,表大爷站了起来,微微鞠躬,软裯袍跟着往里凹,虚笼笼的,像套在骨架子上,瘦得吓人,倒像是瘦长的老妇人,眼睑下垂,苍白内凹的脸上胡子刮得倒干净,脸却没洗干净,透着蜡黄,头发中分,油垢得像两块黑膏药贴住光秃的额头,还是年青时候的式样。琵琶反正没有插口的余地,好整以暇上下打量表大爷。他的脚下尤其守旧,还是白袜子,圆头黑斜纹布鞋,厚厚的白布鞋底。市面上还有卖的?还是家里做的?她只在一家专卖前清寿衣的商店橱窗里见过。听他说话更是惊诧。一口老妈子的乡下土腔。罗家人没有一个人这么说话了,他却不觉得该改一改。他正在感谢露与珊瑚的鼎力相助。

  “不用谢我。”露说,“我那时还没回来呢。”

  “二位都是女中豪杰,古道热肠,叫我们这些人都惭愧死了。这些亲戚里面,我总说二位是最叫人钦佩的。”

  “那是亲戚太少,老鸨子也成凤凰了。”珊瑚说。

  “哈哈!太客气了,太客气了,所以说二位最是叫人钦佩。琵琶要到哪儿念书?”

  “英国。”露说。

  “好极了,好极了,有其母必有其女,前途不可限量。珊瑚小姐,你跟令兄天壤之别,叫我不胜惊讶。世道往往是这样,阴盛而阳衰。难怪我们的国家积弱不振。”

  “反正只要国家动荡怪女人就对了。”珊瑚说。

  “哈!‘红颜祸水,倾国倾城。’不错,不错,总是怪女人。”

  客室里烤得慌,他似乎不觉得,带来的摺扇仍没打开。

  “明不在家?”他这才跟表大妈说话。

  表大妈清清喉咙,紧握着两手放在膝盖上,“吭。到王家去了。吭。”

  “听说你这一向很活动?”珊瑚问道。

  “没有,我只去扶乩。”

  “我倒没看过。”珊瑚说。

  “没什么道理,不过是消遣。”

  “扶乩是什么?”琵琶低声问珊瑚。她早就不理会什么灵魂转世,永生之流的说法了,倒是还抱着一丝希望,有什么通灵的方法能证实超自然界存在。

  “跟碟仙差不多。”珊瑚说。

  “就是顶上有把手,底下有根棍,在沙盘上写字。”表大爷说。

  “灵验不灵验?”珊瑚问道。

  “那得看乩仙了。扶把手的有两个人,可是得听乩仙怎么解释。”

  “就是神仙显灵预言吧?”珊瑚问道。

  “也不总是预言,可以只念首诗给一个人,他也以诗唱和。”

  “听说要是仙姑的话,还能调笑几句。”珊瑚说。

  表大爷笑笑,“有时候神仙还会为了有人不敬罚他磕头。”

  “你被罚过吗?”

  “没有,幸亏还没有。”他笑着喃喃说,眼睛看着地下。还是旧脑筋,懂得包涵女子有些不敬的言语,而且总是格外体贴妇女似的殷勤的画清该守的界线。

  “乩仙说中过吗?”露问。

  “这就难说了。有个神仙老是不请自来,不预卜将来,只是写些歪诗。问得紧了,就只说:启驾天目山——与老子相约赏树。”客人听得笑了。“过两天不来看看?我们只当聚会,消遣而已。”

  “你太客气了。不是说你要出山了吗?”珊瑚说。

  “没有,没有的事。打哪儿听来的?”

  “是谁说的呢?横竖有些耳风刮过。”

  “没有这回事。就算重庆政府要我,我这副身子骨也去不了。”

  “不是要你在这里出来?”

  “你说的是日本人?没有,没有。国家到这步田地,我的身体又这样,我只要闭门谢客,安享晚年,于愿足矣。”

  “要是别人不放过你呢?”

  “不会,不会,真的,没人找过我。日本人还不到饥不择食的时候,哈哈。”

  “你可是有声望的!”

  “什么声望!说不定还有几个朋友会说某某人并没有那么不堪。可我要是跟日本人搅和在一块,连他们都没办法帮我说话了。不会,我不行。不会。”

  表大妈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只隔些时便微嗽一声打扫喉咙。表大爷走后,她像是很高兴,表大爷很给面子,待那么久,又同她的客人聊了那么多。上楼后露说:

  “他气色很好。”

  “是啊,气色不错。”表大妈道。

  略顿了顿,珊瑚问道:“现在是谁,还是老九?”

  老九并不是第九个姨太太,而是堂子里的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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