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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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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琵琶醒来,天色仍是暗的。松涛一停,香港山上就有种异样的寂寥。古人爱用松涛来形容风过松林,听在琵琶耳里却像哭声。伏枕听来总让她想起是异乡中的异客。上海的树没这里多。这里的松树每逢冬天就整夜地呼啸,听着颇似冰冷的岛屿被狂风巨浪包围住。可是黎明一近,风声止歇,汽车也不再环绕山路上山,会有一阵万籁俱寂,在圈养于这片海拔下的公鸡报晓声也侵扰不了。奢侈的死寂低低的细细的,像是在屋里。 满山的石屋建筑,每栋屋子都卓然自立,远眺大海。底盘过大的地基是为了抵挡湿气。花园都辟在顶端,像亚述古庙塔。刚这么想,她立刻昂起头,甩掉这个讨厌的字眼。她爱古代史,也爱去年上的中古史。布雷斯代先生也是,从他念旃陀罗笈多①的声口就听得出来,每个音都从舌尖上弹跳而出,有韵律有滋味。今年他同样把日本幕府将军德川家康的名字念得有滋有味,“家康”的日本发音与中国苦力负重时的吆喝“嗳耶呀苏”差不多。可是近代史多彩多姿的片段并不多,只有日本和西方的第一次接触。他若有所思地谈到了马卡托尼爵士出使清廷以及第一批西方商人在中国经商的艰难,只能由十八个洋行代理,通商口岸又限制在广东外海的某个小岛,不允许外国人一窥马可波罗笔下的传奇帝国。 ①古印度孔雀王朝君王,公元前三二一至公元前二八九在位。 “真可惜没有时间可以深入。”他那时说,嘴上吊着一支香烟,跷跷板似的一上一下。 没时间。历史科再两个钟头就考试了。昨晚翻阅了寥寥无几的笔记,贫乏得可怜,她早知道了,也是让她延挨着不读的一个原因。午夜左右她就放弃了,存着一种豁出去的想法:至少睡饱了,明天才有清醒的头脑。她的头塞得胀胀的。她就着桌上的台灯穿衣裳。 “琵——琶——!”比比从对过的房间喊道。 “我起来了。你起来了没有?” 悄然无声。比比每天早上认真地喊她,自己的眼睛都还没睁开,经常喊完了倒头又睡。琵琶过去一看,她的头掩在睡袋里。比比的母亲知道亚热带用不着睡袋,但还是由上海寄来了,因为她母亲怕她睡梦中把被窝掀掉了,受凉。 “你还不起来?”琵琶推了她一把。 从睡袋里探出来的褐色娃娃脸满是愕然。比比的家乡在印度与缅甸接壤附近。“什么时候了?” “六点半了。” “我好累。” 她翻个身,反手捶着下背。她的曲线太深陡,仰睡腰就悬空,就犯腰疼。 “你几点钟睡的?”她问道。 “不到一点。” “这么早?看你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 “我是担心。” “今天考哪一科?” “历史。” 她从睡袋里取出一盏灯来,还亮着的。 “咦,你在被窝里看书?” “不是,我拿它当热水瓶。”她心虚地笑,“昨天晚上冷。”她把灯放回到床柱上,在灯下看着琵琶,“你是真的担心么?” “是啊,我差不多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真话还是不过这么说?” “喔,及格大概总及格。”她赶紧说。 比比知道她不是及格不及格的事。她知道布雷斯代先生送她八百块奖学金。 “都怪我,我不应该拖着你往外跑,可是我觉得对你有好处。” “跟你不相干。”琵琶微笑道。 比比还是良心不安,“我老是跟别人讲你的功课好不是死读书的原故。我讨厌人家叫你书呆子。”她在上海念过英国学校,用功的书呆子是很受憎厌的。 “我说了跟你不相干。我只是不想念。” “是啊,你很少念书。”比比半低喃着,露出惊怕的微笑。 “我不喜欢近代史,跟报纸一样沉闷。” 时代越近,场景越宽越混乱,故事性少了,迷人的细节也少了。史学家笔下的大人物似乎仍是活生生的,唯恐诽谤诉讼上身。当然这只是部份原因。还有就是她上历史课变得很紧张。比比怎么也不会懂,只会想她是爱上了布雷斯代先生。说不定是有那么一点。每次看见他骑自行车上学,红通通的脸,颈上围着条旧的蓝色中国丝巾,她心里就一震。对她的微笑与点头,他总是匆匆一挥手,在显得过小的自行车上小心保持平衡。他有汽车,茹西说过,不过只给厨子开去市场买菜。他有栋美丽的白屋子,在距大学几里外的荒郊,屋里头尽是中国古董。他和周教授去过一次广东,参观过一座著名的尼姑庵,庵里的女尼其实也是高级妓女。 茹西说是周教授在闲聊中告诉班上的男学生的。话直往琵琶的耳朵里钻,可是她不想往下听。要紧的是他的八百块以及附上的那封信,给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的自尊。第二年她果然如他预言的,拿到了奖学金。她在人类里找着了定位,心中的绝望和缓了下来,她还做了别的事,写小说,抓到什么读什么。可是布雷斯代先生会怎么想,这么一点小小的成功就把她惯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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