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张爱玲 > 易经 | 上页 下页
五四


  那何不吃米呢?琵琶想。一打仗中国主妇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囤米囤煤;平常就算用煤气,一打仗煤气就可能接不上。她只知道这么多。逃难也是她的家族史的一章。沈家也未能免俗,在清朝倾覆之际逃反到上海。此后就在天津与上海两个通商港口间漂泊,躲避军阀混战。军阀割据结束了,日本人又来攻打上海,幸喜两次都没波及租界。

  两个修女到城区购物,像巡警一样,总是一对对的,互为奥援,到龙蛇杂处的贫民窟巡逻。修女们似乎因打仗而特别兴奋。轰炸的头一天,她们煮了丰盛的晚餐,仿佛是在庆祝:嫩煎腰子,兰姆酒蛋糕,还有她们拿柚子皮做的糖果,甜甜酸酸的。开战的惊慌一退,修女们也不嫌麻烦,炸罐头肉,炸山芋泥丸子。琵琶觉得现在都该节衣缩食了,自己却胃口极好,连自己也厌憎。都是因为镇日闲坐,只等开饭。实际上,人人吃得都比平常多。琵琶没有发表意见的习惯,否则她就会大声疾呼粮食该配给了。单是她一个人节制未见得有什么两样,吃了一片修女们舍生忘死买来的面包,她忍住了没再拿第二片。不过面包的味道委实是香。

  莲叶拿了第三片,看谁胆敢说什么似的神气,还把面包篮朝琵琶面前推,“吃,把它吃完。能吃的时候赶紧吃。这种时候哪儿还能吃得到这样的好东西?咳呀!”她叹气,朝饭菜摊开手掌,“打仗哪能吃这些。咳呀!”

  晚饭桌上罕见莲叶开口,总是伛偻着身体,瞪着前面,表情凄凉,陶偶母牛眼分隔得很开,像长在脸的两侧。她整天待在地下室,酸溜溜地听着情不合意不投的谈话。这时她的头垂得更低,似乎是后悔打破了沉默。她吃下最后一块面包,喝了口炼乳调咖啡,把面包冲下肚,打了个嗝。手肘支在餐桌上,忽然两手捧住了脸。

  “你们这些人不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她哭道,“你们这些人什么也不懂。”

  没有人接这个碴,全都惭愧地吃着不合时宜的美食。

  晚饭刚吃完,比比回来了,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你上哪儿去了?”塔玛拉大声喊道。“不是真去看电影了吧?”她笑道。

  “疯了!”宝拉喃喃道。餐桌上频频传来窃笑声。

  “你跟谁去的?”塔玛拉问道。

  “一个男孩子。”

  “谁?是潘吗?”

  琵琶知道潘,因为塔玛拉同宝拉总是拿他来取笑比比。比比说悄悄话也总是一个男孩子这样,一个男孩子那样。琵琶倒没想过比比这么说可能是想让听的人觉得她认识的男孩子有一大群。可是比比仍然是宿舍最得人缘的女孩。香港女孩子不跟男孩子出去。塔玛拉有时会同其他的俄国留学生出去。宝拉有叶先生,莲叶有童先生。修女们认为宝拉等于是和同班同学订婚了,所以每次给她等门,午夜前回来也不会埋怨。莲叶有个世交固定会来看她;多明尼克嬷嬷叫他是“莲叶的童先生”,她总要申辩。

  “他是有太太的,嬷嬷。”她笑道。

  然而唯其在这个时候,她的笑才不带讽刺的意味。

  “是潘吗?”宝拉问道。比比只管追问厨房知道不知道她回来了。

  “是潘喽?疯了!”

  没有人再提这话,也没人打听城里的情况。挑这时间去看电影似乎只是傻气的恶作剧,而不是愚蠢的妄动。宝拉也没取笑比比让潘送回来,摸黑走山道。宝拉的揶揄比比总以“别傻了”一语带过。有次宝拉说比比和潘在恋爱,琵琶问她:

  “你在同潘谈恋爱?”

  “别傻了。他那么孩子气,自以为喜欢我。”

  琵琶见过潘,细长的个子,很害羞,溜海覆着额头,一张甜甜的老鼠脸。是马来人。

  “为什么男孩子老是想牵手?”比比悻悻然同琵琶说,“究竟能得什么好处?亲吻我懂,干吗牵手!”

  “总是肢体接触啊。”

  “那握手还不是一样?我们不是都握手么?”

  “是你爱的人就两样了。”

  比比转过了头,脸上浮出苦涩,竟让她的脸多出了近似狡诈的神色。“宝拉说没有爱情这样东西,不过习惯了一个男人就是了。”末了一句话说得有些激动。

  琵琶寻思了一会儿,不禁气馁,“我不信。”

  “我是不知道。”比比说,“你也不知道。”

  又一次比比气吼吼地说:“有的男孩子跟女朋友出去过之后要去找妓女,你听见过没有这样的事?”

  琵琶是宁死也不肯大惊小怪的,只笑笑:“这也可能。”

  可是有次撞见宝拉和叶先生亲吻,她震惊极了。她放学回宿舍,他们两个坐在台阶底,衬着后面像古老要塞的高耸入云的石砌地基显得很渺小,很有剪影的样子。大块的石头灰得不均匀,宝拉窄小的脸微有些发红,几乎有阳刚气,扎扎实实的血肉。一见有人来,她立时抽身,哑哑笑了声,男的两条胳膊也缩开了。琵琶朝他们微笑,视而不见,等看不见他们了,半跑半走上了台阶。她没见过别人亲吻,只看过电影上的大特写,月白的巨脸,还是洋人,没有中国人,因为中国电影不会有吻戏。而这张片子却是那么小、那么明晰、那么真实,还是中国人担纲演出的,比任何的春宫图都要震撼。

  “电影好看么?”她在餐桌上问比比,把声音捺低了。

  比比也是半耳语半说话:“你不喜欢。神秘兮兮的。啧,叫什么来着?记不得了。倒是电影院里满坑满谷的人,有的站在后面,有的贴着墙根。外头有轰炸,笑声听起来也两样。出来大厅黑魆魆的,票房点着蓝灯,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塔玛拉上去了,又下楼来,情绪很激动。


太玄书阁(xuge.org)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