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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是怕日本人来?”琵琶也低了低声音,心中闪过恐怖与认知,古老的战争故事都活了过来。

  “还不止。日本人还没来,趁火打劫的倒先乱起来了。黑衫。”每说一句就微点下头,她撮起来的小嘴似乎限制住,一会儿上一会儿下。“黑衫”是广东话,指的是地痞流氓。琵琶本来以为广东人都爱穿黑的,原来竟是地痞流氓的标帜。

  “真的?你觉得很快就会有人洗劫了?”

  “谁知道?商店全都关了,就怕打劫。连米都买不到了。”

  “这么快?”

  林太太掉过了脸。她打击了民防总部的士气。她好似总会落入这类的谈话陷阱。觉得有解释的必要又勾引出另一个解释的必要。

  “不知道怎么回事,坐在家里等,家里又没有男人,实在怕人。林先生就是傻。”她淡淡笑道,透着妻子的贬抑,“他其实不犯着接这个位子的。”

  “是大学堂要求他接的吗?”

  “现在当然是需要壮丁,可是我们又不是英国公民。中文系里就没有人做战争工作。偏是他,”她下巴一抬,朝林先生动了动,做出冷笑的神气,“日本人一定要打,在哪里打都一样。”

  “好了。”林先生对着太太皱眉,火速吃完了饭。“可以回去了。待在家里,别又出来了。”

  “什么时候发口粮?”多明尼克嬷嬷问琵琶。

  “快了。”

  “院长要我们关闭宿舍,尽快回修道院去。”

  “听说要给志愿工煮大锅饭,还许要筹备一阵子。”

  “我跟你说。”多明尼克嬷嬷把嗓子放低了,又带着神秘的神气,像藏了什么好东西单给你一个人,“到循道会去,就在山脚下,上班方便得多。”

  “我不能跑去白住啊。”修女的意思难道是免费的?

  “可以,就跟他们说你是大学生,家不在这儿。安洁琳也在那儿。”

  “是吗?”

  “是啊。到循道会去找穆尔黑德小姐,她会收容你的。”

  去了就成了受施舍的案主,琵琶心里想。等他们要我走,我还能上哪儿去?

  “我们的行李呢?”

  “暂时先存放在这儿。花王会留下来看房子。”

  “我先到循道会问问。”

  穆尔黑德小姐很干脆,说可以住,却不供三餐。琵琶再三保证大学会提供三餐,当天就搬了进去,只带了仅存的几片饼干。头两天安洁琳对她很不自然,毕竟她从宿舍搬出来的理由是生了病。琵琶一个人住一间房,安洁琳与一个尤小姐同住,有人照应。尤小姐五十来岁,是个瘦小的教员,带着职业基督徒的亲切。她是厦门人,与安洁琳是同乡,安洁琳是福建移民。

  “要不是尤小姐,我都吓死了。”安洁琳同琵琶说,“她对我真好。像这种时候,有个人什么都知道,你也安心得多。尤小姐——见过世面。”她喃喃说完,忙忙别过了脸。

  琵琶一听就明白了,尤小姐又跟她说了更多的凌辱强暴的事,吓坏了她。可是尤小姐尽管淡淡的,显然下定了决心要保护安洁琳,不让她受日本人的折磨。琵琶搬进去的头一天就到她们房间去打探消息。尤小姐坐着织什么,只偶尔说句话看一眼,对安洁琳显然有慈母的感情。看见琵琶进门,她只闪了闪笑脸,便冷冷的。琵琶也没敢多坐便狼狈离开。她很快就明了在这栋老旧的屋子里人人都保持距离。她始终弄不清谁住在这里,住了多少人。多半是教会的全体人员或难民,当然没有男人。中国的宿舍不像这里安静。没有人使用厨房,总是清锅冷灶的。

  现在限制用水,每天供水几个钟头,细流一样,可是没有人为用水争吵。人人都关在房间里。唯恐有了交情,贴隔壁出了事,像炸伤了、挨饿、急病,要袖手不管会不好意思。基督徒讲博爱,让他们多了几层顾虑。穆尔黑德小姐从不上楼来,琵琶在走道上碰见过她几次。她身量高,鼠灰色头发,神情望之俨然,使人不敢亲近。说句“早安,穆尔黑德小姐”琵琶便低敛眼睛,匆匆走过,露出淡淡的笑容,以示尊重她这个主人。和善慈祥的同时又要划下界线,真是奇窘。琵琶恨不得能跟她说不犯着。她不是教友还能住在这里,已经是十分厚待她了。

  循道会的浴室是一个幽暗的小房间,只装有一只水龙头和灰色水门汀落地浅缸。有天下午琵琶刚回来,拿漱盂接水来洗袜子,为了省水。安洁琳闯了进来。

  “嘿,你听说了没有,布雷斯代先生死了。他不是教过你?”

  “布雷斯代先生?死了?”琵琶惊声喊道。

  “是啊,打死了。”

  “打仗打死的?”

  “不是,他正走路回学校,站哨的卫兵问他口令,他没作声,卫兵就开枪了。”

  琵琶知道真是这样,还是忍不住抗辩:“怎么会呢?他怎么会没听见?”

  “一定是在想事情。”

  两人目瞪口呆看着彼此。

  琵琶自言自语道:“不管有没有上帝,不管你是谁,停止考试就行了,不用把老师也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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