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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她不愿病人看见。病人也同护士一样,一天两顿黄豆拌饭。病人都是穷苦人,在战争中受了伤,在这里免费治疗。值夜班的护士才额外分配一份牛奶和两片面包,没有黄油。要到厨房去热牛奶得走过长长一排病床。两人都不愿做,总是琵琶自告奋勇,觉得自己的心肠比较硬。

  她直等到午夜过后,病人多半还是醒着,要不一闻到饭菜香就立刻清醒。病房前一向是饭堂,行军床都抵着木柱,图腾似的,没有枕头,黑漆漆的眼睛个个瞪得老大。她厚着脸皮走在病床间的通道上,木筏一样的房间灯光昏然。牛奶瓶捧在怀里,一边一个,像光着两只大乳房,晃来晃去,猥亵淫荡。目光若是有毒,那么些眼睛钉着看,牛奶一定也中毒了。

  避风港一样的厨房里有炉灶,竟然还有煤气。煤气免费,日日夜夜都开着,省火柴。可是她得先把便宜的黄铜锅刷洗一遍,说是锅其实更像长柄勺,锅缘还割手。水龙头流出的水冷冰冰的,很难把油腻刷掉,反而两手冻得像红萝卜。谁还这么勤快,做红烧肉来就黄豆拌饭吃?学生还是医院的杂工?明天要煮医疗器材又得把锅子刷洗一遍。

  牛奶一冒泡,她就拿离了炉火,一手夹着两个空瓶,尽量不碰得叮叮响,擎着锅子走过一长排的病床。这一刻最窘,缺了锅盖,热牛奶的香气由黄铜锅里飘散出去,色香热,几种感官合力在冰冷滞窒的空气中耘出一条路。肮脏的军毯,没有床单的病床,每根柱子都有个头钉着看。

  回到护理站她将牛奶倒进玻璃杯,搭着面包吃。病人似乎坐卧不宁。咳嗽的,呢喃的,床铺吱嘎响。尽管愤懑,没有一个喊护士。生蚀烂症的病人是最没有骨气的,过不了多久就哀声叫唤了起来:

  “姑娘啊!姑娘啊!”

  “我去。”琵琶道。

  她走向那张气味最甜腻的病床。伤口生疽了。单薄的逗趣的脸在一蓬黑发下扭出一抹笑,仿佛痒丝丝抓捞不着。

  “姑娘啊!姑娘啊!”他还在大声唱诵,悠长的,有腔有调,半闭着眼,任自己给搔痒。

  她立在他床前,“要什么?”

  他一会不言语,像是吓着了,仍闭着眼。还许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可是琵琶心里有愧,觉得他是吓着了,而她自己的声音草率残忍,在床房里回响。

  “屎乒。”他道。

  她走向门口,喊了声:“屎乒!”转身便走,医院杂工这才拿着龟裂的搪磁便盆进来。规矩是护士不做这些事。她们是女大学生,而这些是穷人。“谁知道,保不定谁是劫匪呢。”有个女孩子说过。香港的穷人尤其可怜,有句俗话说:“笑贫不笑娼。”

  上海战地医院就不一样,女学生照料伤兵。琵琶也愿意香港有这样的精神,古道热肠的大波涛横扫过来,连她也卷进去,使她开开心心地端便盆清便盆。实在说她不知道该怎么举止。一定有办法能既亲切又高雅,同时观察社会阶层百态,可惜她做不到。

  “他要什么?”比比问道。

  “屎乒。”

  “他不是真要,杂工在埋怨了。”比比道,“他痛。”

  过不几分钟,他又唱了:

  “姑娘啊!姑娘啊!”

  轻声的,认命的,带着叹息,没有期望,只是用甜美的次中音不屈不挠地呼唤着一个女人。

  两个女孩自管自坐着。末了比比立起身来,出去了。琵琶听见她问:“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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