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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你是哈尔滨来的?”

  “嗳,我很多地方。”他突然拿着画挥了挥,“卖多少钱?”

  比比笑道:“他真想买呢。”

  “多少钱?”他放低了声音,讲价的声口。

  比比最是爱讲价,“你肯出多少?”

  “五块。”他张开五根指头。“框不要。”又一句。

  “框有什么不好?你不喜欢?”

  “不是,不是,我有了。这个你拿。我不想。”他摇头,学中国人一样摆手,“我有很多。很多。”

  琵琶看见无数的洛可可式框全家福照片,像她的俄国钢琴老师的家里的,而其中一张祖先的照片换上了半裸的比比。她倒觉得他换了做生意的态度,可见得是放弃了藉着画像来赢得比比的芳心。现在他只想留下画像当纪念品。

  “你卖不卖?”比比问琵琶。

  “是你的。我无所谓。”

  “是你画的,不想留着?”

  “五块,框不要。”他坚定地再说一次。

  “你看呢?”

  “不要。”

  “抱歉,我们不想卖。”比比看着地下,忙嗫嚅道。她去买东西挑拣过所有的货,一样也没买,从店伙面前走过就是这种神气。

  他又坐了一会才走。女孩子兴高采烈,艺术家与模特儿。

  “还是收起来吧。”比比道,“日本兵随时都会进来。”

  日本兵都是两个两个进来。女孩子看见也不招呼,自管忙自己的事,总小心不能露出不悦的神色,不能给他们藉口找麻烦。琵琶拿别的书把日语教科书盖住,不想让日本兵看见,找她说话。偶尔有日本兵进来,坐在床上说笑。琵琶听出他们谈的不是比比或她,连正眼也不看她们,使她想起上海家里的园子里养的一对鹅,她无论穿过鹅的路径多少次,那对鹅始终不看见,保持住一个物种被迫与另一个物种同居的尊严。也奇怪,日本人似乎是截然不同的动物,虽然看起来像中国人,就是脸色更红润、身量更结实。而白俄就一点也不神秘。年青俄国人在中国长大跟她很像,除了更西化、一无所有、老旧的威势破布一样披着挂着,自己也丢脸,挡不住寒冷。

  日本人的全然陌生使她们无法预测。两个日本人,双胞胎一样,轻松地坐在小床上,由身上的军服至卡其绑腿散发出冷冻过的汗臭味。日本人倒许是以自己的方式消磨时间,可总让人觉得他们随时可能会施暴。

  头一次日本兵俯身向琵琶说话,吓了她一跳。他从她桌上拿了支笔。

  “能给我吗?”

  她不确定是否是这个意思,只见他做样子把铅笔往口袋塞。她点点头。他便放进了口袋里。两个日本兵都站起来,像听见了命令,走了出去。

  有天穿过草坪,看见一个学生向两个日本兵走去。她认出是潘,比比前一向的男朋友。前额上还是挂着一绺头发,娃娃生的脸孔冻得雪白,两手插进黑大衣口袋里。日本兵停在沥青路上,看着他过来。她只觉潘会从口袋掏出枪来,射杀日本兵,心念甫动,就听他用日语开口,说得很快,眼睛也眨得很快。她不记得潘有这种习惯,可能是短短时间内学新语言的原故。真是了不得。他们的日文课上得很慢。他一本正经地说着,日本兵单脚支地,回他的话,一派轻松,仍是提防着。很难说潘跟他们究竟有多熟。

  有天傍晚她又看见一次。人人都在绕圈子等着进食堂,食堂前一向可能是运动器材仓库,现在空落落的。大的解剖罐搁在架上,浸泡着今晚要吃的黄豆。

  “喂,比比。这给你。”他给了她一块黄油。

  她拘谨地笑笑,声音变得小而沙哑,“咦,这是做什么?”

  “黄油。”

  “你自己留着吃吧。”

  “我还有呢。”

  “得了,你打哪儿弄。”

  “真的,我弄得到。”

  “你自己留着吧。”

  “我还有,真的。我会说点日语,帮日本兵买东西。”

  “正嘢,上等货。”附近的一个男生喃喃道。

  别人都吃吃窃笑。潘不理他们,走了出去。不说日语他的眼睛也不抽动。

  “不留下来吃饭?”一个男生道。

  “人家才不吃苦力粥呢。”另一个道,“在城里吃,这会正是做生意的时段。”

  话说得一截一截的,海峡殖民地的口音又重,琵琶始终不确定听对了几句。“正嘢”是很普通的广东话,让他们说起来却使她想起了本地报纸上的连载小说,说的是没有病的漂亮妓女。

  男孩子不再往下说,女孩子在面前还说了这么多使他们有点难为情。他们一足支地转圈,双手插在口袋里,高耸着肩抵抗寒冷。琵琶转头看着窗外。有人在蒙上灰尘的起雾的玻璃上拿手指写了“甜蜜的家”,昏暗的电灯一照,几个字格外明晰。

  比比在跟穿蓝绿色运动外套的男生说话。琵琶认出他的外套,因为比比老开玩笑地问他要。

  “颜色是不是真漂亮?”她掉过脸来问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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