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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中环街市外的小巷里是个集市。买东西的人在一个个小摊子上穿梭,盒子堆得很高,各种衣料齐全。巷子是往下的斜坡,陡然落到海里,裂出一道深蓝的缝隙。丁字形的蓝海横陈在城市上方,与湛蓝的天空接成一线。绫罗绸缎衬得更鲜艳,人群更大更快乐。

  “怎么这么多人?”琵琶道。

  “店里却没生意。”

  “大家一定都在省俭。”

  “这里是便宜,不小心也会吃亏上当。”

  比比停下来看一块钴蓝丝料,像是渲染的,“给你做衣裳一定好看。”

  “颜色很漂亮。”

  “不知道掉不掉色。甩唔甩色啊?”她问摊贩。

  “唔甩色。”他头一歪,草草地说。

  比比还是疑心,在手里团绉了。琵琶也摸了摸,也觉得像是渲染的。

  “黏手。”

  “应该没关系。我也不晓得。”比比说。

  “要是能有杯水就好了。”

  “他们才不会给你。”

  “买不买啊,大姑?”摊贩问道。

  “我怕掉色。”比比撒娇抱怨的口吻,腻声拖得老长。

  “唔甩色。”他说。

  “不知道。”她同琵琶说。

  她又前前后后看了看,末了沾唾沫抹在布上,猛揉了一阵。琵琶像给针戳了一下,偷偷看了摊贩一眼,他倒没作声。比比检查手指,他脸上也毫无表情。

  “应该是可以。”她说。

  琵琶买的布够做一件洋装。到另一个摊子两人看中了同样的花色,玫瑰红地子上,密点渲染出淡粉红花朵小绿叶。

  “好漂亮。”比比说。

  “我没见过这种布。”

  “看,还有一种。”

  同样的花色,只是紫地子。另一匹是绿地子。琵琶绕了摊子一圈,找到了黑地的。全都是密密地画上花草。是谁做的?为谁做的?听说乡下人不再制作中国人自己瞧不起的土布。琵琶原以为只有蓝白两色。会不会是日本人学了去,仿作的?密点图案可能会褪色,料子却很厚,穿上一辈子也穿不破,夏天穿又太热。这块布有点朴拙,不像是日本货。

  “掉色不掉色?”

  “不掉。看背面。”比比说。

  “我喜欢紫色的。”

  “绿的也好看。”

  “嗳,我也喜欢绿的。”

  “我们看的第一块呢?”

  “粉红的。我还是最喜欢那个。”

  “黑的也很耐看。”

  “我不能每样都买。”

  “每个的花色都不一样。”

  “我在想这跟随身带着画走最接近了。”

  “你需要颜色。”

  “你不要?”

  “你比较合适。”

  “真后悔买了那块蓝布。”

  挑拣了半天取决不下,好容易割舍了黑地的,其他全买了。

  “我就说我们疯了。”比比说。

  第二天又回来买黑色的。第一次买东西的喜悦钻进了琵琶的脑子里,像是从没有过东西。在家里样样都是买来给她,要不就是家里有了。那样子就像是男人家里帮他讨了媳妇,他倒也是欢喜,可是跟自己讨的就是两样。可是从她母亲那里得到的东西却使她郁郁不乐,如有重担。离开上海前夕,是她母亲给她理行李,告诉她什么东西搁在哪,说了一遍又一遍。等琵琶最后一次在家洗澡,她自己往脸上擦乳液,又再三说:

  “都在这了。掉了什么,就再没有了。”

  琵琶躺在温热的水里,迷濛地漂浮在自己眼前。她很愿意只身走了,不要那冷冷无欢的嫁妆。她想出来,可是站在垫子上擦干身体,手肘可能会戳到她母亲。耳朵里已经听见忿忿的小小喊声。

  “满意了吧?”比比问道,看着黑布包好,交到琵琶手里。

  “满意了。”

  “除非等衣服全做好,不然你没有安宁的日子了。”

  “我要等回上海了再做。”

  “你需要衣服。”

  “在这里不需要。我们出门都得换上最旧的衣服。”

  在小摊间穿梭,竟看见了陈莲叶。跟她在一起的男人一定是童先生。单看见他是认不出来的。她们招呼了一声。

  “嗳。”莲叶还是梳着两条黄沙莽莽的辫子,苍黄的脸上掠过一丝诡秘的笑容。

  “你好吗?”比比说。

  “很好,你们呢?”

  莲叶向来穿的蓝布外套被她的肚子一分为二。琵琶只觉得要诧笑,强忍了下来,竭力把眼睛钉在莲叶的脸上,连比比说话也不敢看,唯恐迎上比比的目光会煞不住要笑出声来。可是她的肚子既大又长,像昆虫的腹部,尽管不看它,那蓝色也浸润到眼底,直往上泛。

  “去过宿舍吗?”比比说。

  “去了,拿我的东西。你的东西拿回来了?”

  “嗳,幸好没丢。”

  童先生靠后站着,没开口,一半留神她们谈话,一半注意四周。莲叶并没同她们介绍,在中国的礼节也属寻常。说了两句就点头作别,比比与琵琶朝相反方向走了。比比鼓起腮帮子像含着一口水似的。到了街尾,方激动地说:

  “你看见了?”

  “怎么能不看见!”

  “我们才说什么战争小孩呢。”

  “他们不知道是不是还跟他的父母住在一块?”

  “我问都不敢问。”

  “他的父母说不定很高兴呢,尤其是快抱孙子了。”

  “他们不会反对?”

  “要反对也是莲叶家里反对。”

  “她不成了他的小妾?”

  “现在不叫妾了。”

  他们俩就像一般的夫妻,比比与琵琶就一点也不疑心两人的结合只是权宜之计。眼前不再有长长的肚子从外套上往外探,两人也能为饱经苦难的爱情表示同情了。

  “他反正不能离婚。”比比说,“他太太在哪?”

  “山西。”

  “音讯断绝了。”

  “他们怎么没到重庆去,到那就是抗战夫人了。”

  “肚子这么大,走不了。”

  “说不定还为了钱,安置老人家也是个问题。”

  “就算要走也不会告诉我们。”

  两人经过了戏院。一群人往里流动。

  “看过粤剧没有?”比比问道。

  “没看过。”

  “嗳,我以前天天晚上去看戏,我的广东阿妈带我去的。”

  “好看么?”

  “我喜欢看。要不要看?”

  “都可以。”

  “那就进去吧。”

  “好。”

  “我们两个花钱就跟喝醉了的水兵一样。”

  “那钱还够不够买船票?”

  “反正买不到。”

  “有一天买得到了,我们却没钱,这玩笑就太残忍了。”

  “我们的钱够。”比比喃喃说,神色高深莫测。

  粤剧并不精彩。与京剧相比粗糙浮华了,琵琶没看懂,也听不懂其中的笑话。可是她仍极享受,尽情掬饮剧院里的各种嘈杂,观众嗑瓜子,咳嗽,吐痰,舒舒服服地回到正常的时光与古老的地点。这是她头一次以观光客的外人眼光来看中国,从比比那学的,她一辈子都是以外国人的身分住在中国。也是头一次她爱自己的国家,超然物外,只有纯然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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