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玄书阁 > 周立波 > 山乡巨变 | 上页 下页 |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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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秀梅的脚步越走越快了,心里却在不安地默神。她想,农业合作化运动,在她经历中,是个新工作。省委开过区书会议后,县委又开了九天三级干部会①,讨论了毛主席的文章和党中央的决议,听了毛书记的报告,理论、政策,都比以前透彻了;入乡的做法,县委也有详细的交代。但邓秀梅有这个毛病,自己没有实际动手做过的事情,总觉得摸不着头路,心里没有底,不晓得会发生一些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故。好在临走时,毛书记又个别找她谈了一回话,并且告诉她:清溪乡有个很老的支部,支部书记李月辉,脾气蛮好,容易打商量。他和群众的关系也不错。他过去犯过右倾错误,检讨还好。邓秀梅又从许多知道李月辉的同志的口中打听了他的出身、能力和脾气,知道他是一个很好合作的同志。想起这些,她又安心落意了。 ① 召集县级、区级、乡级的干部在一起开会的大会,叫做三级干部会。 一九四九年,家乡才解放,邓秀梅就参加了工作。划乡建政时,她还是个十五岁的扎着两条辫子的姑娘,身材却不矮,不像十五岁,倒像十八九。她记得,有一回,乡里准备开群众大会,工作组的一位北方同志头天动员她,叫她在会上讲话,她答是答应了,却急得一个通宵没闭眼。半夜三更,她一个人爬起来,偷偷摸进空洞幽暗的堂屋,低声细气练她的口才。第二天,当着几百人,她猛起胆子,讲了一阵,站在讲桌前,她的两脚直打战,那是在冬天,她出了一身老麻汗。她本来是位山村角落里的没有见过世面的姑娘,小时候,只读得一年老书,平素街都怕上得,一下子要她当人暴众讲起话来,把她心都急烂了。 从那以后,邓秀梅一直工作了七年。土改时期,她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不久,又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在党的培养之下,又凭着自己的钻研,她的政治水平不弱于一般县委,语文知识也有初中程度了。她能记笔记,做总结,打汇报,写情书。随着年龄的增长,经验的积累,邓秀梅变得一年比一年老练了。她做过长期的妇女工作,如今是青年团县委副书记。这回搞合作化运动,组织上把她放下来,叫她单独负责一乡的工作。县委知道她的工作作风是舍得干,不信邪,肯吃苦耐劳,能独当一面,只是由于算术不高明,她的汇报里的数目字、百分比,有时不见得十分精确。 邓秀梅转弯抹角,沿着山边,踏着路上的山影、树阴和枯黄的落叶,急急忙忙走了十来里。她的脚力有些来不及,鞋子常常踢着路上的石头。走到一座土地庙跟前,看看太阳还很高,她站住脚,取下背包,坐在一株柞树下边的石头上,歇了一阵气。等到呼吸从容了,她抬起眼睛,细细观察这座土地庙。庙顶的瓦片散落好多了,屋脊上,几棵枯黄的稗子,在微风里轻轻地摆动。墙上的石灰大都剥落了,露出了焦黄的土砖。正面,在小小的神龛子里,一对泥塑的菩萨,还端端正正,站在那里。他们就是土地公公和他的夫人,相传他们没有养儿女,一家子只有两公婆。土地菩萨掌管五谷六米的丰歉和猪牛鸡鸭的安危,那些危害猪牛鸡鸭的野物:黄竹筒②、黄豺狗、野猫子,都归他们管。农民和地主都要来求他们保佑。每到二月二,他们的华诞,以及逢年过节,人们总要用茶盘端着雄鸡、肘子、水酒和斋饭,来给他们上供,替他们烧纸。如今,香火冷落了,神龛子里长满了枯黄的野草,但两边墙上却还留着一副毛笔书写的,字体端丽的古老的楷书对联: 天子入疆先问我 诸侯所保首推吾 ② 黄竹筒:黄鼠狼。 看完这对子,邓秀梅笑了,心里想道: “天子、诸侯,都早进了历史博物馆了。” 接着,她又想道:“这副对联不也说明了土地问题的重要性吗?” 才想到这里,只见山边的路上,来了一个掮竹子的老倌子。他从清溪乡的方向走来,好像要上街。邓秀梅看见他脸上汗爬水流,出气不赢,连忙招呼他: “老人家,累翻了吧?快放下来,歇歇肩再走。” 这个人看看太阳还很高,就停了脚步,把竹子放在路边上。他解下围巾,敞开棉袄,走了过来,坐在邓秀梅对面的一块石头上,用围巾揩干了脸上的汗水,看见邓秀梅左手腕上,露出一个小手表,他笑笑问道: “同志,什么时候了?” “快两点了。”邓秀梅看了看手表,回答他说。她又仔细打量他。只见他头上挽条酱色毛袱子,上身穿件旧青布棉袄,跟别的挑肩压膀的人一样,肩上补了两块布。腰围巾也是补疤驮补疤,看不出原来的布色了。他的脸很瘦,额头上和眼角上尽是大皱纹,身材矮小,背有点驼,年纪五十开外了。和这同时,老倌子也在打量邓秀梅。他看见她穿一身青斜纹布制服,白地蓝花的衬衣的领子露了出来,披在棉衣领子的两边。棉制服右边的上口袋佩一支钢笔,插一把牙刷。她没戴帽子,剪短了的黑浸浸的头发在脑门顶上挑开一条缝,两耳的上边,夹两个黑黑的夹子。两撇弯弯的、墨黑的眉毛,又细又长,眉尖差不多伸到了鬓边。脚上穿的是蓝布面子胶底鞋。从打扮上看,老倌子猜她是一个干部,带点敬意地问道: “同志你进村去吗?” “是呀,到清溪乡去。” “到我们乡里去吗?那好极了。”老倌子笑着说道。 “你是清溪乡哪一个村的?” “上村。” “贵姓?” “不敢,姓盛。” “台甫是?” “佑亭。同志你尊姓?” “我姓邓。你这竹子是……”邓秀梅的目光落在路边的三根楠竹上。 “是我自己山里的。”盛佑亭连忙声明。 “掮到街上去卖啵?”邓秀梅又问。 “是的,想去换一点油盐。”盛佑亭偷偷瞄邓秀梅一眼,随即好像不好意思似的把脸转过去,望着路的那边的山上。看着他的这神情,邓秀梅心里起疑了,随即询问: “你老人家时常砍竹子卖吧?” “哪里!”盛佑亭扭转脸来,连忙摇头,“轻易不砍。” “你的竹山是祖业吗?” “土改分的。不是搭帮毛主席,我连柴山都没有一块,还有什么竹山啊?” “这几根竹子,卖得几个钱?” “卖不起价。” “那你为什么要卖?” “唉,同志不晓得,是我婆婆的主意。她听人说,竹子都要归公了。”老倌子坦率地说。 “归公?哪一个说的?” “不晓得,是我婆婆听来的。我跟她说:‘就算归公,也没亏我们。解放前,你我有过一根竹子吗?普山普岭,还不都是人家财主的?要夹个篱笆,找根竹尾巴,都要低三下四去求情。’” 邓秀梅听了他的话,心里暗想:“这人有一点啰嗦,不过,听口气,倒是个好人。”想到这里,她含笑问道: “你是贫农吧?” 盛佑亭点一点头,但又好像怕人看不起似的,诨③道: “不要看我穷,早些年数,我也起过好几回水呢。有一年,我到华容去作田,收了一个饱世界,只差一点,要做富农了,又有一回,只争一点,成了地主。” ③ 诨:聊天,也有吹牛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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