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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当夜

  邓秀梅和李主席回到乡政府,看见厢房和别的几间房屋的亮窗子里,都映出了灯光。开会的人还没到齐,先来的男女们分散在各间房里打扑克、看小人书、拉胡琴子、唱花鼓戏。

  会议室就是东厢房,李主席的住房的外屋。这是这个祠堂里的一间最熨帖的房间,面着地板,两扇闭了纸的格子窗户朝南打开,一张双幅门通到享堂。屋里,右首白粉墙壁上有两个斗大的楷书大字,一个是“廉”,一个是“节”。房间当中摆着两张并起来的方桌子。桌上放着两盏玻璃罩子灯,一口白漆小座钟,白漆掉了的地方露出了生锈的铁皮。桌子的周围,墙壁的近旁,横七竖八,放着好多椅子、高凳和长凳。打牌的、看书的,都围在灯下。昏黄的灯光映出的一些巨大的人影,在白粉墙上不停地晃动。

  果然是过了九点,人才到齐。李主席走到门口,向各房间叫道:

  “党员都到这里来,开会了。”

  党员们陆续走进厢房来,地板上发出了椅子和凳子拖动的声响。人声一静,李主席走到桌子边,从容说道:

  “现在开会了。今天的支部大会是研究办社。”他朝桌边的邓秀梅看了一眼,又说:“先介绍一下,这位是县委派来的邓秀梅同志。”大家都鼓掌,邓秀梅微笑着,向大家点了点头。坐在灯光暗淡的房门角落里的两个后生子,看着邓秀梅,悄悄地议论。

  “比李主席年轻多了。”一个说。

  “是呀,如今上级净爱提拔年轻人。”另一个说。

  “何解不提拔你呢?你也只有二十来岁嘛。”

  “你为什么讥笑人家,踩了你的尾巴啵?”

  “喂,喂,不开小会了,好不好?”李主席轻轻敲一敲桌子,说道:“现在,请邓秀梅同志做传达报告。”

  邓秀梅站了起来,翻开本子,正要开口,还未开口时,李主席忙把煤油灯盏捻得亮一点,移到她近边。

  邓秀梅看看笔记,开始报告了。初到一个新地方,不管怎样老练的人,也有点怯生。邓秀梅脸有点热,心有点慌了。眼望着本子,讲得不流利,有几段是照本宣科,干枯而又不连贯,没有生动的发挥和实例。房间里肃肃静静的。人们拿出本子和钢笔,准备记录。但过了一阵,听她讲得很平淡,口才也不大出色,有几个人的精神就有一点散漫了。有人把本子和钢笔干脆收起来,大声地咳嗽;有一个人把旱烟袋子伸到煤油灯的玻璃罩子上,把火焰吸得一闪一闪往上升,来点烟斗;坐在灯光暗淡的门角落里的那两个后生子,“思想开了小差了”,把头靠在墙壁上,发出了清楚的鼾声;坐在桌边的陈大春,顺手在桌子上响了一巴掌,粗声猛喝道:“不要睡觉!”睡觉的人果然惊醒了,不过不久,他们又恢复了原状。

  看见会上这情景,邓秀梅心里慌乱,口才越发不行了。她又好像是第一回发言,脚杆子有些发颤,眼前也好像蒙了一层薄雾。李月辉看出了她的窘态,就低着头,不敢看她。他抽一口烟,默了默神,听她讲得告一个段落,就站起身来,走到桌前,低声地跟她打商量:

  “休息一下啵,你看呢?”

  邓秀梅猜到了他的用意,点一点头。李主席宣布休息,大家就一哄而散,好像是下了课的小学生,各人寻找各人喜爱的娱乐。有的跑到两边房间里,跟青年们混在一起,拉二胡,唱花鼓;有人下军棋;也有的人就在会议室打起扑克来。治安主任盛清明很四海地招呼邓秀梅:

  “邓同志,你来一个吗?”

  邓秀梅的报告没成功,无情无绪,不想去玩,李主席笑着怂恿她:

  “玩一玩吧。不过要当心,他们打得不规矩,爱打电话,还有一些可疑的手脚:擤擤鼻子,就是要梅花,眨眨眼睛,是要黑桃。”

  “李主席,你败坏人家的名誉,”盛清明说,“邓同志,千万不要信他的,我们打得顶老实。”

  “哼,我还不晓得你的,老实鼻子空,肚里打灯笼!”李月辉笑一笑说:“邓同志,你要提防清明子。不要叫他洗牌,他会把好牌间花插在对家拿得到手的地方。”

  正在洗牌的盛清明,把牌往桌上一撂,说道:

  “你们来洗,我避嫌疑。”

  陈大春接着把牌洗好了。他坐在邓秀梅对面,跟她做一家。盛清明和别一个单单瘦瘦的人缴伙做一家。盛清明笑道:

  “雨生子,不要思想开小差,把黑桃看成梅花了。”

  “哪里会呢?”刘雨生一边拿牌,一边本本真真地声辩。

  刘雨生坐在邓秀梅右首,专心致意在打牌。她看他头上戴顶藏青斜纹布制帽,上身穿件肩头露了棉花的开胸布扣青大布棉袄。他神态稳重,人家笑闹时,他从不高声,总是在眼角嘴边,显出微含沉郁的神态。李主席站在邓秀梅背后,笑着说道:

  “秀梅同志,我替你观场,好叫他的鬼把戏,耍不出来。”

  盛清明笑道:

  “那你们就有三副眼睛了,我们只有两副,没得话说,算我们输了,好不好呢?”他一边摸牌,一边笑着说,“看,真是没得法子想,运气送上门,挡都挡不住,你看,这是个什么?”盛清明把他拿到的大鬼伸到李主席眼前,亮了一亮。李月辉笑道:

  “糟了,大鬼又落到他手里去了,这家伙又搞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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