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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邓秀梅举了亭面胡的例子以后,她的报告引起了大家的兴致,都专心地听,用心地记了。会议室里,鸦默鹊静,只有那只小白钟发出嘀嘀哒哒的很有规则的微响,间或,透过后边屋里的亮窗子,从后山里,传来一声两声猫虎头①的啼叫。邓秀梅情致高扬,言语也流利一些了。她畅谈着小农经济经不起风吹雨打的道理,以及农业合作社的种种优越性。她提起了毛主席论合作化的著名的文章,涉及了我党合作化的历史和经验。她准确而又生动地传达了县委三级干部会的精神和毛书记的报告的要点。县委交代的入乡的做法,她也清楚阐述了。临了,她说:

  ① 猫虎头:猫头鹰。

  “我看见有砍竹子卖的。我们要当心,是不是有人听信反革命的谣言了?合作化运动是一场严重、复杂和微妙的斗争,它所引起的矛盾会深入人心,波及所有的家庭……”

  到半夜过后,邓秀梅报告完了。李主席和她小声商量了一阵,排定了明天会议的议程,就宣布散会。这时候,乡政府别的房间,人都走尽了,都已墨漆大黑了。党员们一伴一伴地点着火把、马灯,亮着手电,出了乡政府,四散回家了。李主席点起小方灯,临走时跟邓秀梅说:

  “我们明天见,这屋子大,我去找个人来跟你搭伴。”

  “我看不必吧,我不怕。”邓秀梅嘴里这样说,但是,看见这么宽阔、幽静的一座空空落落的大屋,板壁时常炸得响,她暗暗里也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怯惧。

  李主席提着灯走了。邓秀梅收关了门户,回到厢房,吹熄一盏灯,端起亮着的那盏走进了后房。带着女性的细腻,邓秀梅重新观察了李主席的这间办公室兼做寝室的房间。它面着杉木地板;一扇朝北开的花格子窗子糊了旧报纸;墙上的石灰有的剥落了,露出了青砖。靠右,摆着一张单人床。床架上挂起一铺破旧的夏布帐子;在床铺草和薄垫被的上面,铺了一床窄幅浅蓝格子布床单;靠里,叠着一床蓝印花布面子的被窝,被上放一个长长的圆枕,枕端绣着梅花和小梅花雀子。窗前摆一张书桌,抽屉上了锁;桌面上,除开压着两张照片的玻璃板外,还有茶壶,茶碗,搪瓷漱口缸,化学肥皂盒,和一面小小的圆镜子。这面圆镜,反映人的脸颊时,略微有一点走样,比方说,圆脸会变成长脸。也许,李主席是嫌自己的脸有点过于浑圆,特意买了这镜子,来弥补自己的缺陷的吧?

  正在研究这面把自己的脸稍微拉长了的镜子的时候,邓秀梅听见外边有人敲门了。她走了出去,把大门打开,火把的通红的光焰,照出了一个姑娘的标致的嫩脸,和她的胸口鼓鼓的花棉袄的一截。她认得出,这是盛淑君,她替她挑过水的那位双辫子姑娘。她欢喜地握住她的手心微微出汗的胖手,把她拉进来,然后一边关大门,一边笑着问:

  “现在你晓得我的名字了吧?”

  “晓得了。李主席要我来跟你搭伴,我高兴极了。”姑娘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杉木皮火把撂在天井里,用脚踩熄了。

  两个人进了房间,一个坐在床边上,一个坐在长桌边,安置要睡,又都不想睡。她们谈起了村里各色各样的事情。临末,邓秀梅告诉姑娘说:

  “你入团的事,组织上会重新考虑。”

  “只怕有人还要反对我。”盛淑君说,转过脸去,望着窗子。

  “你怕哪个?”

  昏黄灯光下,邓秀梅看见盛淑君的脸红了,没有回答。

  “你不说出来,我也晓得了。放心吧,只要好好地工作,在合作化的运动里起积极作用,创造了条件,你是会有希望的。”

  盛淑君扭转脸来说:

  “这样就好,这样我的心就暖和一点。”

  “你年纪轻轻,心里有什么不暖和的地方呢?”

  “唉,不提这些没意思的话了,快鸡叫了,我们睡吧。”

  “你睡哪头?”邓秀梅问。

  “两个人睡一头吧,我没洗脚。”盛淑君说。

  “李主席这被窝好硬,跟门板一样。”邓秀梅摊开被窝时,这样地说。“两个人睡,怕太窄了。”说着,她跟盛淑君一起,打散自己的背包,取出那床半新不旧的被窝,铺在床上,再把李主席的被窝横盖在上面。盛淑君脱衣先睡了,邓秀梅取下发夹,脱了青棉袄,解开箍在裤腰上的皮带子,把一支挂在皮带上的带套的手枪,掖在枕头边。临上床时,她吹熄了灯,油烟子味,飘满一房间,好久不消散。

  睡在枕头上,邓秀梅问道:

  “你不想出去了吧?”

  “我还是想。呆在这里,没得意思。”盛淑君说。

  “我看你嘴里这样说,心里并不这样想。我晓得,你正在恋爱。”邓秀梅说。

  “没有这话。”盛淑君为自己说了这一句假话,脸发热了,一定红了吧,房里墨黑,邓秀梅没有看见。稍停一阵,姑娘又亲热地叫道:“秀梅姐姐,你是有经验的人,请告诉我吧,爱情来了,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

  “你问爱情么?”邓秀梅有些困倦了,还是打起精神来回答她说,“这是一种特别厉害的感情,你要不控制,它会淹没你跟你的一切,你的志向,事业,精力,甚至于生命。不过,要是你控制得宜,把它放在一定的恰当的地方,把它围在牢牢的合适的圈子里,好像洞庭湖里的滔天的水浪一样,我们用土堤把它围起来,就会不至于泛滥,就会从它的身上,得到灌溉的好处,得到天长地远的,年年岁岁的丰收。”

  “秀梅姐姐,你说得真好,灌溉,丰收。告诉我,从哪一个身上,得到这些呢?”盛淑君一心一意,只是想着一个她所怀恋的具体的人。

  “从爱情身上。”邓秀梅回答。

  “你是说,从你所爱的人的心上吗?”

  “是的。”

  “要是他不理你呢?”

  “你也不理他。”邓秀梅斩钉截铁地干脆地回说,“好吧,天快要亮了,我们睡觉吧。你听,不是鸡叫了?”

  鸡真的叫了,但在山村的冬夜,就是鸡叫了二遍,离天亮也还有好远。盛淑君闻见了邓秀梅的微细的,均匀的鼾声。她一个人还睁着眼睛,在胡思乱想:“不理他吗?这太严重了。我做不到。可是,他要是坚决不理我,又怎么办呢?”颠来倒去,她想不出法子,瞌睡也就上来了。她的两条黑浸浸的长长的粗辫子分离在两处,一条拳曲地躺在枕头边,一条随便地拖在被窝上。两个年轻的女子,体质都好,身上又盖了两铺被子,睡了一阵,都热醒了,盛淑君把她两条壮实的手臂搁在被窝外,一直到天光,一直到后山里的鸟雀啼噪着,青色的晨晖爬上了纸窗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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