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玄书阁 > 周立波 > 山乡巨变 | 上页 下页 |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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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面胡在外边,对什么人都有讲有笑,容易亲近,在家里却是另一个样子。他继承了老辈的家规,对崽女总是习惯地使用命令的口气,小不顺眼,还要发躁气,恶声恶气地骂人,也骂鸡和猪和牛。他的二崽,名叫学文,已经十五岁,住初中了,有时也要挨他几句冲。对于小儿女:满姐和菊满,他骂得更多,也更厉害。“你来筑饭不筑,你这个鬼崽子?”他总是用“筑饭”代替“吃饭”,来骂贪玩的菊满,“还不死得快来洗脚呀,没得用的家伙?”“我抽你一巡楠竹丫枝,”“要吃楠竹丫枝炒肉啵?”“我一烟壶脑壳挖死你,”“捶烂你的肉。”等等,好厉害啊,要是真的这样照办了,他的崽女,他所喂的鸡和猪,和他用的牛,早都去见阎王了。可是他们还健在,而且,哪一个也都不怕他。凭经验,他们都晓得,他只一把嘴巴子,实际上是不会动手认真打人的。 儿女们的不怕他,还有个理由,那就是他的恶骂,他的发脾气,都不在点上,该骂的,他没有开口;不该骂的,他倒放肆吵起来。比方说,天才断黑,孩子们还没有洗脚,这又何必动气呢?但他也要猛喝一两句。他的这些不在点上的凶狠的重话,不但没有增长自己的威风,反而使得他在孩子们的心上和眼里,失去了斤两。他的婆婆和他正相反。这位勤劳能干的妇女说话都小声小气,肚里有主意,脸上从不显出厉害的样子。她爱精致,爱素净,总是把房间里,灶门口,菜土里,都收拾得熨熨帖帖。她烧菜煮饭,浆衣洗裳,种菜泼菜,一天到黑,手脚不停。因为心里有主张,人很精明,家里的事,自然而然,都决定于她,而不决定于面胡。对于孩子们,她注意家教,但是她从不乱骂。他们都很畏惧她。有时候,他们也不听她话,不去做她吩咐做的事,她温温婉婉劝一阵,还不听,就把脸一放,问道:“你真不去吗?”听了她的这一句,孩子们往往再不说二话,乖乖地依着她的吩咐去做了。左右邻舍说:“盛家姆妈有煞气。” 初中学生盛学文,对他能干的妈妈很是孝顺。这个十五岁的后生子的气质有些接近他妈妈,一点也不像他爸爸。他说话小声小气,做事灵灵干干,心眼儿多,人又勤谨,通通都是他妈妈的脱胎。他在学校里的功课好;一下了课,回到家里,挑水、砍柴、泼菜,什么都来。他还有一些特殊的本事,会扎扫把,会劈刷把子。就是有一点,对他爸爸的谈吐,他不敬佩,尤其是,动不动就要他回来住“农业大学”,他更不心服。除非不得已,或是经过妈妈的劝说,他一向都是不大爱听爸爸的话的。比方这一次,他正在后门阶矶上劈刷把子,爸爸叫他去收拾房间,他不想去,还是低头只顾劈他的东西。盛妈起身走进去,小声动员他: “伢子,你去吧,快去把正房间打扫一下,腾得客人住,你住楼上去。”听了妈妈的这一番和婉的叮咛,他才起身,带领满姐和菊满,奔到正房里。三个人就在那里,一边收拾,一边玩耍,房间里噼里啪啦,闹得翻了天。小菊满爬上床铺,大翻筋斗,把铺床的稻草,弄得稀巴乱,草灰子飘满一房间。 谈了一阵,李主席告辞先走,亭面胡也砍柴去了。盛妈带着邓秀梅来到正房里。邓秀梅看见,这是一间面了地板的熨熨帖帖的房间。面向窗户,靠紧板壁,摆着一挺朱漆雕花嵌镜的宁波床。东窗前面,放着一张黑漆长方三屉桌。桌上摆个酒瓶子,插着一朵褪了色的红纸花。南边粉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的像,两边是一副红纸对联: 现在参加互助组 将来使用拖拉机 盛妈把孩子们赶走,自己打了一桶水,帮助邓秀梅揩抹桌椅和门窗,一边闲扯着。她问: “邓同志也是我们这边的人吧?” “我的老家在癞子仑那边。” “你们先生呢?” “他也在工作。” “你们何不在一起工作?少年夫妻,分开不好啊。” “有什么不好?”邓秀梅笑着说道,脸上微微有点红。 “不好,不好。”盛妈又连连地说。 “不在一起,通通信也是一样。”邓秀梅有心转换话题,她问:“你的崽住中学了?” “讲得你邓同志听,这也是霸蛮③读呢。老驾不肯送,要他回家来作田。” ③ 霸蛮:勉强。 “那也好嘛。” “伢子横心要读书,劝也劝不醒。”其实,她自己也是横心怂恿他读高中的。她总觉得,肚里多装点书好些。 房间收拾干净了。邓秀梅打开拿了进来的背包。盛妈帮助她铺好被褥,挂起帐子,就到灶门口煮饭去了。邓秀梅从挎包里拿出了好些文件:“互助合作”,“生产简报”,还有她爱人的一张照片。她拿起这一张半身相片,看了一阵,就连文件一起,锁在窗前书桌的中间抽屉里。 在盛家吃了早饭,邓秀梅锁好房门,走到乡政府,开会,谈话,一直忙到夜里九点多钟。 等到人们渐渐地散了,邓秀梅才准备回面胡家去。刚到大门口,李主席赶出来说: “你路还不熟,送送你吧。” “不必,我晓得路了。” “不怕吗?” “怕什么?”邓秀梅嘴里这样说,心里想起那段山边路,也有点怯惧。刚出大门,他们碰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后生子,拿一个杉木皮火把,向他们走来。火把光里,李主席看出他是面胡的二崽。连忙问道: “学文你来做什么?” “妈妈叫我来接邓同志,怕她路不熟。” “看你这个房东好不好?盛妈是最贤惠的了。”李主席笑着说道:“你们去吧,我不送了。”讲完,他转身进乡政府去了。 “难为你来接。”邓秀梅一边走,一边对中学生表示谢意。 “这是应该的。” 两个人打着火把,在山边的路上走着,脚下踩着焦干的落叶,一路窸窸嚓嚓地发响。 “这里是越口④,小心。”碰到路上一个搭着麻石的越口,中学生站住,把火把放低,照着邓秀梅走过麻石,才又往前走。 ④ 越口:横过大路或田塍的小流水沟。 “听说你想读高中。” “没有希望,爸爸不答应。他说:‘等你高中毕了业出来,我的骨头打得鼓响了。算了,还是回来住农业大学,靠得住些。’”中学生说。 “‘住农业大学’,有意思,他叫得真好。”邓秀梅满口称赞。 中学生听见邓秀梅这样地赞美农业,和他自己想要升学的意思显然有抵触,就稳住口,没有做声。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邓秀梅又开口问道: “我看你妈妈是很能干的。” “是呀,可惜没有读得书,要是读了书,她要赛过一个男子汉。” “读了书的人,不一定能干。” 盛学文沉默了一阵,才又说起,他们家里离不开妈妈。他说,有一回,妈妈到外婆家去了,家里饭没得人煮;屋没得人扫;衣没得人洗;满姐和菊满,夜夜打死架,爸爸骂不住;猪不吃食;鸡给黄竹筒拖走了一只;菜园里的菜没得人泼,土沟土壤,都长满青草,把菜荫死了。临了,他说: “邓同志,你不晓得,我们这个家,爸爸不在不要紧,妈妈只要出去得一天,屋里就像掉了箍的桶一样,都散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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