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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八、深入

  听了李主席的话,盛淑君和她带领的宣传队更为活跃了。同往常一样,每天天不亮,盛淑君穿双旧青布鞋子,踏着草上的露水,到山里去。不过在符癞子事件以后,她天天邀一个同伴,或是陈雪春,或是别的细妹子,跟着一起走。

  这一天清早,盛淑君和陈雪春,手杆子下边夹着喇叭筒,手掌笼在袖筒里,从山上下来。在田塍路上,她们碰到了邓秀梅。

  “秀梅姐姐,你早。”

  “你们辛苦了。”邓秀梅拍拍盛淑君的肩膀说,“不过,我要向你建个议,你们的宣传方式要多样一些,而且应该深入到一些落后的家庭里去。”

  盛淑君和她的女伴当天写了两百张标语。第二天,她们把一部分标语,贴在路口的石崖上,山边的竹木上。另一部分贴在落后的王家村的各个屋场的墙壁上,门窗上,和别的可以张贴的地方。

  宣传队和清溪乡的小学合作排了几出小小的新戏,准备在各村演出。

  这几天来,菊咬筋心里十分不安。他日里照样出工,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每天清早,听到盛淑君的话以后,他总要苦恼地思量一阵。要是大家入了社,一个人不入,他怕人笑骂,怕将来买不到肥料,又怕水路被社里隔断;要是入呢,他生怕吃亏。耕牛农具,一套肃齐,万事不求人,为什么要跟人家搁伙呢?在他看来,贫农都是懒家伙,他们入社,一心只想占人家的便宜。他跟别人伙喂的黄牯要牵进社里,放足了肥料的上好的陈田也要跟人家的瘦田搞一起。“这明明是个吃亏的路径,我为什么要当黑猪子呢?”他这样想。

  一连几夜没睡好,他茶饭不思,掉了一身肉。这天清早,他到猪栏屋里去喂猪,看见猪栏一根竹柱上,原来贴着“血财兴旺”的地方,盖了一张翡绿的有光纸,上面写着:“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参加农业社,大家同上升”的字样。他一看完,心里火起,走上去把它撕了,回到房间里,问他堂客道:

  “这张挥子是哪个贴的?”

  “大概是那班细妹子吧?我没介意。”堂客回答他。

  “你是蠢猪呀?为什么叫她们进来?”

  “你挡得住?”

  “几时贴的?”

  “昨天,你砍树去了。总只记得你那几根树,不砍,会跑掉吗?”

  “你晓得什么?她们来了几个人?”

  “来了一大群,为首的是盛家里的淑妹子。”

  “骚到我家里来了,她说了些什么?”

  “她坐在灶脚底下,花言巧语,说一大套。左一声‘嫂嫂’,右一声‘嫂嫂’,又说小龙什么的,怕风吹雨打。小龙不就是蛇吗?蛇怕什么风吹雨打啊?”

  “我说你糊涂,话都听不懂。她说的定是小农经济,怕风吹雨打。还说了些什么?”

  “还说了好多。原来,她这用的是计策,是盘住我,好让别的女子到猪栏屋里去贴这鬼标语。”

  菊咬筋没有做声。他掮把锄头,打算到田里去看水,去塞越口,这是他的老习惯,吃早饭以前,先做一点零碎事。一打开大门,他又生气了。双幅门上的两张花花绿绿的财神上也蒙上了两张红纸,上边写着:

  听毛主席的话

  走合作化的路

  菊咬放下锄头来,动手撕标语,因为手打战,标语又贴得绷紧,他撕不起来,就转身回家,不去看水了。整整这一天,菊咬筋心灰意冷,不想做功夫,拿根旱烟袋,提只烘笼子,坐在阶矶上面晒太阳。这在他是少有的。他这正在上升的中农是一个勤快的角色,就是雨天,也要寻事做,砻米,筛糠,打草鞋,手脚一刻也不停。这时节,他懒心懒意,什么也无心去干了。到下午,远远地,忽然传来一阵锣鼓声和拍手声。他夹根烟袋,寻声走到乡政府。只见乡政府的草坪里,两个草垛子中间,围着好多人。清溪乡小学的师生,跟盛淑君的宣传队一起,正在演出秧歌戏。有个小学生扮个不肯入社的中农,在场子上,一边扭动,一边独白自己的心事,说他的崽女亲戚都入了社,连堂客也吵着要入。“天哪,我怎么办?”那个扮演中农的孩子,仰起脑壳,枯起眉毛,手掌拍拍额头说:“我怎么办啊?入呢,明明是我要吃眼前亏;不入呢,又怕从今以后,买不到大粪,石灰,也请不到零工子了。土地老倌,财神菩萨,你给信民指一条路吧。”

  观众都笑了,小孩子都拍手喝彩。菊咬站在人群里,不笑,也不说什么。他的身边有两个人闲谈:“你看他扮的是哪个?”“你看呢?”菊咬好像看见他们的眼睛都盯在自己的身上。“混账!”他心里骂了一声,转身挤出了人丛。“是哪一个家伙编的?拿我开心了。”

  “菊满满①,你老人家也来看戏了?”菊咬筋抬头一看,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年轻人,小学教员,他的堂侄。

  ① 满满:叔叔的昵称。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配来看么?”菊咬筋近来很有些神经过敏,气也大了。

  “不是,你老人家说哪里的话?”教员赔笑说,“我是说,你老人家轻易不得空,今天怎么有工夫来了?怎么样,我们的戏演得如何,那个中农像不像?”

  “像哪个?”菊咬筋又过敏地忙问。

  “像不像一个不肯入社的中农?”

  “你问我,我哪里晓得?”菊咬筋正要走开,心里又想起,正要向他打听一件事,就笑着说:“你来,问你一件事。”

  两个人走到草垛子边头,坐在一捆稻草上,菊咬又问:

  “如今村里要办农业社,单干怕不行了吧?”

  “入社自愿,不愿入的,单干也行。”

  “真的吗?你听哪一个说的?”

  “报上讲得很明白。”

  “你不诒试我?”

  “只有菊满满说的是,我诒试你做什么呢?”

  “入社既然凭自愿,那他们到我屋里去宣传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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