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玄书阁 > 周立波 > 山乡巨变 | 上页 下页 |
| 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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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真正好像眼面前的事。发蒙时,我死不肯去。妈妈在我书包里塞两只煮熟的鸡蛋,劝诱半天,我才动身。在李槐卿手里,读了两年老书,又进小学读了一年半。我靠大人子,扎扎实实过了几年舒舒服服的日子,无挂无碍,不愁衣食,一放了学,只晓得贪耍,像大少爷一样。十三岁那年,我开始倒霉,春上母亲生疔疮死了,同年夏天,资江涨大水,父亲过横河,荡渡船,一不小心,落水淹死了。父亲一死,我好像癫子一样,一天到黑,只想在哪里,再见他一眼。那时候幼稚,也不晓得做不到。为了见见父亲的阴灵,我想到茅山学法,其实茅山在哪里,我也不晓得。我看《封神榜》,看《西游记》,一心只想有个姜太公,孙大圣,施展法力,引得见父亲一面,就是一面,也是好的。 “父亲过世,我伯伯勉强把我收养了,不久又叫我去给人家看牛。后来一亲事,我婆婆和这老驾过不得,分了家了,为了口,挑了几年杂货担子,解放军一来,马上参加了工作。看我有了些出息,伯伯火烧牛皮自己连,傍起拢来,又跟我们一起了。” “解放以来,你一直在这里工作?”邓秀梅插嘴问他。 “是的。搭帮上级的培养,乡里的事,勉勉强强能够掌握了。有些干部,嫌我性缓,又没得脾气,有点不过瘾。我伯伯也说我没用,他说是‘男儿无性,钝铁无钢’。我由他讲去。干革命不能光凭意气、火爆和冲动。有个北方同志教导过我说:‘小资产阶级的急性病,对革命是害多益少。’革命的路是长远的,只有心宽,才会不怕路途长。” “也不能过于心宽,毛书记说过,过犹不及。”邓秀梅笑着跟他说。 “我觉得我还不算‘过’。” “你是这样觉得吗?” “是呀,要不,今天我就不会抄近路。这条小路,茅封草长,不好走极了。” “上半年,有人批评你太右,有这回事吗?”邓秀梅点破他一句。 “这倒是有的。”李主席说,“三月里,区上传达上级的意见,指出我们这一带,办社有点‘冒’,要‘坚决收缩’。我当时也想,怕莫真有点‘冒’吧?我们,说是我们,其实只有我一个,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牵连别的人,大春他是不赞成这个说法的。我一力主张响应上级的号召,坚决收缩了一个社,全乡通共办了一个社,全部干净收缩了。” “那你不是百分之百地完成上级的任务了?” “是呀,上级表扬了我们,还叫我们总结收缩的经验,好拿去推广。陈大春大叫大闹,吵得乡政府屋都要塌下来了。社是他办的,说要解散,他不甘心。年轻人感情冲动,当时他指了我的鼻子尖,骂得好凶啊!这个家伙,这样厉害,偏偏有好多女子追他。他走桃花运。” “当时,你总结了一些什么经验?”邓秀梅好奇地问他。 “经验倒不算什么。我只有个总主意,社会主义是好路,也是长路,中央规定十五年,急什么呢?还有十二年。从容干好事,性急出岔子。三条路走中间一条,最稳当了。像我这样的人是檀木雕的菩萨,灵是不灵,就是稳。” “你这是正正经经的右倾。”邓秀梅笑了。 “老邓你也俏皮了。右倾还有什么正经不正经?说我右倾的,倒不只是你一个。毛主席的《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在《新湖南报》发表时,省委还没有召开区书会议,我就在全乡的党员大会上,把文件读给大家听,念到‘我们的某些同志却像一个小脚女人,东摇西摆地在那里走路’。陈大春趁火打劫,得意洋洋,扯起大喉咙,指手画脚,对我唤道:‘李主席,你自己是小脚女人。’我放下报纸,半天不做声。别人也都不做声,以为我生了气了。” “我想你不会生气。”邓秀梅笑道。 “我气什么?我只懒得气。小脚女人还不也是人?有什么气的?” “是呀,婆婆子们本来都是小脚嘛。”邓秀梅笑着打趣,接着又认真地说道:“我看你这缓性子,有一点像盛佑亭。” “你说我像亭面胡?不像,不像。首先,他面胡,我不面胡;其次,他爱发火,我不发火。他总以为人家都怕他发气,其实不然。他跳进跳出,骂得吓死人,不要说别人,连他亲生儿女也都不怕他。这样的人真可怜。” “我倒觉得很可爱。”邓秀梅说。 “至于我,”李主席还是只顾说他的,“跟他相反,根本不愿意人家怕我。我最怕的是人家怕我。你想想看,从土改起,我就做了乡农会主席,建党后,又兼党支书。党教育我:‘共产党员一时一刻都不能脱离群众’,我一逞性,发气,人家都会躲开我,还做什么工作呢?脱离群众,不要说工作没办法推动,连扑克牌也没得人跟我打了。” “你爱打牌,我看得出来。” “不瞒你说,秀梅同志,解放前,我也算是一个赖皮子,解放后,才归正果的。那时节,伯伯和我分了家,还是住在一屋里,他一把嘴巴讨厌死了,家里存不住身子,只好往外跑。这一带地方,麻雀牌,纸叶子②,竹脑壳③,隆日隆夜,打得飞起来。旧社会是这个样子,没得法子想。有味的是我那位伯伯。他自己是一个赌痞,轮到我一出去打一点小牌,他就骂我是‘没得用的坏家伙’。只有他有用,他爱打牌也成有用了。我心里高兴的时候,就这样顶他一句:‘我学得你的。’把他气得像雁子一样。我想:‘你何必生气?有角色自己不赌,做个好榜样。’” ② 一种长方油纸牌。 ③ 一种竹片做的牌,顶大的牌是天牌,九点和斧头。 他们翻了一个小山坡,在一片梯田中间的一条田塍上走着。李月辉指着田里的翡青的小麦说: “如今这种田,一年也要收两季。解放前,这一带都是荒田,就是因为赌风重,地主老爷押大宝,穷人打小牌,像我们这样的人也卷进去了。解放后,不等政府禁,牌赌都绝了。心宽不怕路途长,我们边走边讲,不知不觉,赶了八里路。那个大瓦屋,就是区委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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