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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十四、一家

  这一天,烧夜饭的炊烟飘上家家屋顶的时候,邓秀梅收拾停当,动身到陈家里去,路上碰见李主席。

  “晓得路吗?”李月辉问,不等她回答就说:“奔大路一直走,到右手头一个横村,一拐弯就是。”

  邓秀梅从一掌平的大塅里,拐进一个排列好多梯田的、三面环山的横村。暮色迷蒙里,远远望见一座靠山的小小的瓦屋,她晓得,这就是陈家。坐北朝南,小小巧巧,三间正屋,盖的一色是青瓦,西边偏梢子,盖的是稻草。越过低矮的茅檐,望得见竹子编成的狭小的猪栏。屋后是座长满翡绿的小松树、小杉树、茶子树和柞树的丛林。一丛楠竹的弯弯的尾巴,垂在屋脊上,迎着晚风,轻轻地摇摆。屋前有个小地坪,狭窄而干净。屋的东端,一溜竹篱笆,围着几块土,白菜、青菜和萝卜菜,铺成稠密的、翡青的一片。土沟里、土壤上,一根杂草也没有。

  陈先晋全家大小,正在灶屋里吃饭。他们五口人围住一张四方矮桌子。桌上点起一盏没有罩子的煤油灯,中间生个气炉子,煮一蒸钵白菜,清汤寡水,看不见一点油星子。炉子的四围,摆着一碗扑辣椒①,一碗沤辣椒,一碗干炒的辣椒粉子,还有一碗辣椒炒擦芋荷叶子。辣椒种族开会了。除开汤菜,碗碗都不离辣椒,这是陈家菜蔬的特色。

  ① 扑辣椒:用开水漂白后,用盐腌在坛子里的青辣椒。

  陈先晋收工得晚。一年四季,他家总是点灯吃夜饭。吃完饭,抹个脸,稍稍坐一阵,老倌子抽一袋旱烟,陈妈洗净了碗筷,就熄了灯,全家都归房就寝。近两年来,雪春要是温夜课,老倌子破格地允许点灯。他疼爱这个调皮的满女,可是满女并不顺从他,背前面后,还骂他落后。

  看见邓秀梅进来,陈妈连忙把筷子撂下,起身打招呼。她们没有见过面,但是她听雪春说起过,晓得这位生客就是县里派来的干部。

  “快不要起身,陈家姆妈,请你的饭吧。”邓秀梅赶到陈妈的面前,按按她肩膀。

  “邓同志,稀客呀,”雪春活泼而且热烈地欢迎,“吃碗便饭吧。”她跳起身来,就要去装饭。

  “不,不要费心,我相偏了,多谢你,雪春妹子。你们这个细妹子真好,”邓秀梅掉头跟陈妈说道:“又会读书,又会宣传。”

  “哪里?她晓得什么?”陈妈忍住心里的高兴,谦逊地说,“还不是全靠你们教导、关照。”

  邓秀梅跨进灶门的时候,陈大春正低头扒饭,因为大口吃辣椒,热得满头大汗。他早知道客人的来意,抬起头来,对她微微地一笑,算是他的会意的招呼。邓秀梅坐在一把竹椅上,带着她的素具的细心,观察这对老夫妻。朦胧灯影里,只见陈先晋老倌,脸色微黑,鼻梁端正,眉毛淡淡的,手指粗大,手背暴出几条鼓胀的青筋;头上缠条染黑了的萝卜丝手巾,身上穿件补得成了青灰杂色的棉袍子,腰上系条老蓝布围巾。他站起身来,到甑边装饭的时候,显得身材高大而结实,脊梁直直的,不像五十出头的老倌。食量也好,堆拱一碗饭,几筷子就消灭了半边。他的婆婆脸也晒得黑黑的,但有一点不一定健康的虚胖。她的脑后梳个巴巴头,右手腕上戴一个玉钏,昏黄的灯光里,发出灰黯的光泽。

  邓秀梅跟陈妈谈话的时节,老倌子一句话不说,低着脑壳,只顾吃饭。把饭吃完,他站起身来,用那黑黑的、青筋暴暴的、皴裂的右手的手背擦了擦嘴巴,拿起他的旱烟袋,夹在手臂下,对邓秀梅微微一笑,说道:

  “对不住,邓同志,我要出去有点事,你在这里打讲吧。”

  把话说完,他出门走了。这个突然的行动,使得邓秀梅心里震动了一下,但脸上没有丝毫见怪的颜色。陈妈觉得很过意不去,望着老倌子的渐渐消逝的背影,她大声问道:

  “断黑了,你还到哪里去啰?”

  “去借碾子。”老倌子边说边走,一会就看不见了。

  “真是生成的!”大春责备他爸爸。

  “爸爸真像样子,客来了,弦也不弹,自己走了,一点礼信都不讲。”雪春嘟着嘴,也怪老倌子。

  “他的脾气素来就是这样嘛。”孟春体谅他爸爸。

  “邓同志,请不要见怪。”陈妈笑着给客人赔礼,“你不晓得我们老倌子,说起来,也实在可怜。老班子没有留下一点点家伙,靠他一双手,好不容易养活一屋人。他十二下力,真正没有住过一天手。一件棉袍子还是我们亲事那一年置的,足足穿了三十年。唉,邓同志,你不晓得,我们作田人家好苦啊……”她扯起衣袖,来擦眼泪,泣声咽住了话音。

  “现在见了青天了,将来会越过越好。”邓秀梅接过话来说。

  “是吗?那就太好了。”

  邓秀梅跟这老婆婆,扯起长棉线,打着家务讲,暂时避开不提合作化的事。她细细密密,问起陈家的景况,山里的出息,园里的菜蔬,以及猪牛鸡鸭等,谈话琐碎、具体而又很亲切。

  陈家的人都吃完了饭。孟春进房间去了,大春陪了一阵客,也抽身走了。邓秀梅望着他的宽厚的背,对陈妈说道:

  “你老人家崽女通通好,看你这位孟春也很不错的样子。”

  “哎呀,他才不好呢。”正在洗碗的雪春插嘴说道,“他是个落后分子,逢年过节,还跟爸爸一起,偷偷摸摸去敬土地菩萨。”

  “要你多嘴,你这个鬼婆子!”陈妈喝骂她女儿,“只有你是个百晓,是样的晓得。”

  “我又没说你,你争么子气?”满姑娘一边洗碗,一边嘟起嘴巴顶撞她妈妈。

  “混账东西,你还要翻!邓同志,你不晓得,他们都好淘气啊。”

  “你老人家看得娇,他们才敢这样放肆呀。”

  “我们那个大的,也死不谙事,一把嘴巴子,有的没的,冲口乱说,又不怕得罪人的。”

  “这样倒好,人家都喜欢他直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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