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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哪一个叫她那样的落后?我真想帮他们一手,可是,落后分子都是狗肉上不得台盘,稀泥巴糊不上壁。我一发起躁气来,真想打人。”

  “你太性急了。”

  “你不晓得,我们老驾不肯入社,把我恨得呀,拳头捏得水出了。”

  “那可不行,不能动武,他是长辈。”

  “管他是什么。实在是太气人了。我妈妈原先也是帮他说话的,我们把道理一摆,又提起舅舅,她就想通了。我们孟春跟雪春,总算是不在人前,也不落人后……”

  “雪妹子是个好丫头,她太好了。”淑君极口称赞自己的朋友。

  “我们家,就只剩老驾是个白点子,你不晓得,因为他落后,我好怄气啊。这一次,组织上指定我去劝秋丝瓜入社,那个赖皮子拿话顶我:‘对不住,我劝你先把自己的老子思想搞通了,再来费心吧。’听了这话,我气得发昏,老驾太不争气了。人争气,火争烟,人生一世,就是要争口气啊。”

  “人要争气是对的,不过,要求也得看对象。”淑君这时候,比大春冷静一些,“我看你们老驾不算坏。他本本真真,作一世田,就是在思想上慢一步,也不能算是白点子,你说是吗?”

  陈大春没有做声,心里却十分舒畅。他愿意人家说他老驾的好话,因为他爱他,不过这种爱,有时候是从恨的形式表现的,这是“恨铁不成钢”的恨,不是仇恨。但在大春的心里,仇恨是有的。他恨地主,恨国民党匪帮,恨一切人压迫人的事情。比方,这时候,他问盛淑君:

  “你猜一猜,在这世界上,我最恨的是什么?”

  “地主。”盛淑君随口回答。

  “地主踩在我们脚下了,无所谓了。”

  “那么是反革命分子。”盛淑君说。

  陈大春点一点头:“对了,我最恨反革命分子。但你仔细想过吗?反革命分子依靠的基础究竟是什么?”

  “我不晓得。”

  “应该动动脑筋啊。”陈大春认真地说,“你要晓得,反革命分子依靠的基础是私有制度,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根子,也是私有制度,这家伙是个怪物。我们过去的一切灾星和磨难,都是它搞出来的。他们把田地山场分成一块块,说这姓张,那姓李,结果如何呢?结果有人饿肚子,有人仓里陈谷陈米吃不完,沤得稀巴烂;没钱的,六亲无靠,有钱的,也打架相骂、抽官司,闹得个神魂颠倒,鸡犬不宁。”

  “他们闹,关我们屁事。提它做什么?”

  “看你这话说得好不懂事,你不晓得,地主打架,遭殃的也是穷人吗?记得有一年,我年纪还小,我们清溪乡的姓盛的跟姓李的打死架了。在这塅里,”陈大春扬手指指山下幽远迷蒙的月下的平原,接着说道,“两家摆开了阵势,一边几十个佃户和打手,真刀真枪,干起来了。两家的大男细女通通出来了。都拿起棍棒,火叉子,茅叶枪,开初是呐喊助威,后来就混战一场。你们盛家里的一个猛家伙,挺起茅叶枪捅死李家一个人,李家也用石头砸死盛家一个人。双方死的都是佃贫农。你说这是不是穷人遭殃?”

  “我们不能不去吗?”盛淑君仰起脸来问。

  “不去散得工?你想不想在这地方吃饭了?”

  “这是哪一年的事?我怎么一点影子也不记得了?”

  “你今年好大?”

  “拍满十八,吃十九的饭了。”

  “那你那时还只有四岁多一点,我八岁多,记得事了。”

  “那样打死架,究竟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争水。那年天干,足足八十天,没下一点雨,龙都干死了。”

  “有什么龙?你看见过吗?”盛淑君顽皮地问。

  “不要打岔。那一年,真是天干无露水。白天黑夜接连刮着老南风。塅里这条溪涧倒有一股山浸水,一年四季,水流不断。溪涧的一段是李家管业,两岸的田是盛家的。盛家里要从涧里车水,想筑个坝,把水堵起,李家不答应。相持了几天,两边的田都晒得过了白,开了坼,禾苗到外婆家去了。”

  “这是李家里无理,欺负我们姓盛的。”

  “你这个家族主义者。老实说,你们盛家里的财主,也没一个好东西。涧水一流到下村,所有权翻了一个面,涧属盛家,两边的田却是李家的。”

  “两姓对换一下不好吗?”盛淑君说。

  “说得容易,解放前,两姓为一条田塍都要打官司,还换田呢?”

  “争水的事,后来怎样?”

  “后来在下村,盛家里如法炮制,不许李家里车水,李家一些调皮的角色夜里起来,偷偷地干。两家就动武,那一架从夜里打到早晨,一边打死一个人。我还记得,有个被打死的人,朝天倒在干田里,石头砸开了他的天灵盖,脑壳上流出一摊煞白的脑浆,像豆腐脑一样,里头还渗了鲜红的血……”

  “哎呀,快不要讲了,真正吓死人。”盛淑君双手蒙脸。

  “私有制度,就是这样子吓人,它是一切灾星罪孽的总根子,如今,我们的党把这厌物连根带干拔了出来,以后日子就好了。”说到这里,陈大春的心情激动了。他挽起盛淑君的手膀子,离开红薯土,转到树木蔽天的山里的小路上,亲切地叫道:

  “淑君,告诉你,我心里有些打算。”

  “什么打算?”

  “你要守秘密,我才告诉你。”

  “我守秘密。”

  “农业社成立以后,我打算提议,把所有的田塍都通开,小丘改大丘。田改大了,铁牛就好下水了。”

  “什么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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