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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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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桂贞没有做声,也不哭了。她想他的本真、至诚、大公无私,都是好的,但对自己又有什么用处呢?她所需要的是,男人的倾心和小意②,生活的松活和舒服。他不能够给她这一些。这个人不分昼夜,只记得工作,不记得家里。跟着他,她要穿粗布衣裳,扎脚勒手地奔波,到园里泼菜,到山里搂柴,脸上晒得墨黑的;十冬腊月,手脚开砖口③,到夜里发火上烧;一到山里去,活辣子④松毛虫,都起了堆;想起这些,身子都打颤。无论如何,刘雨生人品再好,她是不能回去了。但在眼门前,她到哪里去?嫂嫂指鸡骂狗,伤言扎语,家里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街上的人家,已经来信回绝了。只有符贱庚,这个没有亲事的后生,天天来缠她。他不挑红花白花,也好像愿意听她的调摆。但是,别人为什么叫他癞子,这个小名好难听。她一想起,抛下了孩子,改一回嫁,落得一个这样的收场,又伤心地哭了。邓秀梅没有猜透这个女子的全部曲折复杂的心事,以为她是单单因为受气而悲伤。她试探地说: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依我看来,你还是回去好些……” ② 小意:体贴入微。 ③ 开砖口:皴裂。 ④ 一种有毒的躯体像树叶颜色的虫子。 “你说什么?”张桂贞好像从梦中惊醒。 “我说老刘是一个好人,他如今还是想你。” “啊,”张桂贞拿手掩住脸,又哭起来,“请修修福,不要提他了。” “他是一个本真人,有什么亏你?并且,一句老话说得好:‘一夜夫妻百夜恩’。” “我们早就恩断义绝了。” “你怪他吗?” “我不怪他,也不想他。” 邓秀梅听了她这话,晓得劝不转,又怕耽误了动员入社的正事,就说: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如今是,自己的婚姻,自作主张,你想如何就如何。” 说完这话,邓秀梅回到堂屋。秋丝瓜趁空喂了一阵鸡,才回到屋里。请客人坐下,自己仍旧坐在竹椅上,他叹一口气: “唉,家里这些事,真是淘气。” “你还是说说入组的事吧。”邓秀梅把话题归正。 “有么子说的?那一年吃了一个哑巴亏,我一世也忘记不了。” “吃了什么亏?” “我帮了人家,自己的田,火色没抢上,少打十来石谷子,这不叫吃亏,叫互助吗?” “社跟组不同。” “社更难办,人多乱,龙多旱,我给他们排了八字的,搞得不好,各家会连禾种都收不回来。” “这样,你是不入了?那么好,我少陪了。”邓秀梅站起身来。 “也不是不入,”秋丝瓜怕得罪她,口又松动了一点,“要等年把子再看,我身上还背点子账,等我检清了,再作调摆。” “你亏账吗?”邓秀梅重复坐下了,“听别人说,你不是还放贷吗?” 秋丝瓜脸上一红,没有否认,只低头吧烟。邓秀梅晓得他文化不高,但心记默算,比哪一个都强,人家欠他的都记在心上,连本带利,分毫不差。邓秀梅又晓得他顶爱算账,数字比空话更能打动他的心。受区书抢白以后,邓秀梅也很讲究数字了,又练了珠算,看见桌上有把算盘子,她走拢去,坐在桌边,把珠子拨得的的答答响,对秋丝瓜说: “听说你最会打肚算盘,来吧,你使心算,我用珠算,我们来倒一倒你的家务,你们分了几亩田?” “一人一亩,一共五亩。” 秋丝瓜堂客在山里捡了一大捆柴火,背起回来了。她把柴捆放在阶矶上,扯起抹胸子边边,揩干了脸上的汗水,进屋拿起针线盘,坐在阶矶上的矮凳上,晒太阳、补衣服,有时胆怯地偷偷瞄瞄秋丝瓜,她怕她男人。大天干那年,她从安化一路讨米来到清溪乡,秋丝瓜把她收在屋里,做了堂客,他不嫌她左眼皮上的牵子,倒是爱她能吃苦,肯劳动,一天到黑,不是在屋里烧茶煮饭、缝衣补裳,干种种细活,就是在田里、园里,或是山上,做粗笨的功夫。她的手脚一刻也不停。比方刚才,本是怕挨打,躲进山去的,也顺手捡了一捆干柴火回来。秋丝瓜看上了她这一些地方。瞧她捡回这样一大捆焦干的枯树丫枝,他心里欢喜,但为了在客人面前,维持男人的架子,也为了讨好妹妹,还是粗声大气地喝道: “家伙,还不死得去服个小呀?” 秋丝瓜堂客放下手里的针线,进灶屋去了。邓秀梅坐在桌边,面对通到灶屋的门口。从门洞望去,那边的一切,她看得一清二楚,张桂贞坐在木马上,低着脑壳,只顾打草鞋,不理她嫂嫂。这堂客从灶下渡了一碗热热的浓茶,泼泼洒洒,端到姑娘的跟前,勉强赔笑道: “满姑娘,请吃口茶吧。” 张桂贞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正在犹豫,这时候,后门的腰门子上头,伸进一个戴鸭舌帽子的脑壳。 “嫂嫂,请开开门。”那个人微笑着要求。 秋丝瓜堂客看见那人,喜得忙把茶碗放在木马近边的灶上,跑去开门。茶在灶上,冒着热气。 “我说是哪个,原来是老符你呀。半天不见的稀客,请进,请进。”秋丝瓜堂客满脸春风,欢迎符癞子。她晓得他的来意,是为她姑娘。她惟愿他们早一点好,以便减轻家里的负担,“口口声声叫嫂嫂,哪一个是你的嫂嫂?”堂客又说,忍不住笑了。 “你不愿意做我的嫂嫂?”符贱庚看张桂贞一眼,这样地问。 “这事不能由我呀。你要去问一个人。”秋丝瓜堂客也看张桂贞一眼。 “去问哪个?”符癞子假痴假呆说。 “你心里还不明白?你想哪个,就去问哪个,不过我料你不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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