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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四十一、奔丧

  来人是亭面胡岳家的本家,进门才落座,就说病人只剩一口幽气子,婆婆要他赶快去,会会活口,并且要他把菊满带去。

  得到了这个口信,在别人看来,就是死信,病人可能落气了,但亭面胡还是不慌不忙,一点也没有震动。他心里想:“人老了,总是要死的,正像油尽了,灯盏总是要灭的一样。人死如灯灭,不管什么人,都要走这条路的。”他吩咐满姐招呼客人洗脸和吃饭。因为客人急,吃了饭,就带菊满先走了。“我还有点事。”亭面胡说。

  “你要快来啊。”客人又催了一遍,“再迟就会不到活口了。”

  “来得快的。”亭面胡答应。

  亭面胡送走客人以后,吧着烟袋,到猪栏里把猪赶起,看了一阵,亲自喂了几端子饲水。回到灶屋,他解下围巾,拍拍肩上的灰尘,到社里支了五块钱,准备做人情;跟刘雨生请了一个假,然后到盛清明家里,说了忽然要走的原因。

  挨到茶时节,亭面胡才换双草鞋,起身上路。走到半路一个山口上,碰到龚子元,他略微一惊。

  “你怎么在这里的?”他问。

  “不是告诉过你么,我要到杨泗庙去看亲戚?”

  亭面胡记起了盛清明的话,心神镇定了,沿路跟他扯一些闲话。到了杨泗庙,龚子元抬手往右边远处指一指,笑笑说道:

  “舍亲住在那个横村子。我要跟你分路了。令岳母假如有个三长四短,我会来帮你忙的。”

  “不敢启动。”

  亭面胡走到岳家,岳母娘躺在床铺上,不能说话了,婆婆跪在床边上哭泣。她是两位老人的惟一的儿女。这位将辞人世的老妈妈通共只生得一胎,这里叫做“秤砣生”。别人是“郎为半子”,她把女婿看得像亲崽一样,晓得他爱的是酒,常常给他安置一坛子镜面,几样咽酒菜。

  “外婆,我来了。”亭面胡走到床边,照他儿女的称呼,叫了一声。

  老婆婆睁开眼睛,望了一下,又无力地闭上眼皮子。她脸块死白,呼吸短促而微弱。看了这光景,亭面胡想:“只好在这里等了。”他脱下草鞋,自己走到灶屋里,打水洗了脚,穿起岳丈的一双旧布鞋。

  岳丈请了一位郎中回来了,看见女婿,用衣袖擦擦眼睛,又抹抹胡子,然后问道:

  “你来得好,她正念你,怕看不到手了。”随即邀郎中坐到床前墩椅上,叫老婆婆把手放在床边一个枕头上。面胡婆婆站在一旁。

  郎中把住脉,侧着脑壳,闭了眼睛,想了一阵,又望了望病人的脸色,问起病况和年纪,面胡婆婆一一回答了。郎中起身,坐到桌边,开完药方,没有说话,就起身告辞。亭面胡奉了岳丈的命令,送到门口,把一张红票塞进郎中的怀里,等对方收好,他小声问道:

  “先生你看呢,不要紧吧?”

  “老人家也算高寿了,服了这帖药,过了今夜再看吧。”

  岳丈拣了药回来,面胡婆婆一边煎药,一边安排了四碟烘腊,一壶白酒,两副杯筷,铺在灶屋里的方桌上。

  “请,”岳丈邀女婿坐在桌边,自己先端起酒杯,“这恐怕是你岳母给你准备的最后一坛子酒了。”老倌子眼里噙着满眶的泪水。

  亭面胡端起酒杯,一时喝不下,虽说他有个“人老了,总归要死”的哲学,但看着酒,想起她的好处和慈爱,眼睛不由得湿了。

  这时候,面胡婆婆已经伏侍病人吃了头趟药。这一通宵大家没上床。亭面胡靠在火炉边,打了好几回瞌。到天亮时,房里说话了。亭面胡被婆婆叫醒。揉着眼睛走进房间里,看见病人脸上有一点光彩,眼睛打开了。她叫面胡坐到床边上,谈了几句讲,又闭上眼睛。看样子,病人精神好多了,亭面胡起身,脱下鞋子,穿起草鞋。

  “你到哪里去?”岳母睁开眼睛问。

  “你老人家好一点,吉人天相,以后会慢慢好的,我要赶回去耖田,节气来了,我们社里快要插田了。”亭面胡详细说明。

  “你莫回去吧。”岳母说了这一句,闭上眼睛,半晌,又睁开眼说,“我还有话,跟你说。”喉咙里的痰响,时常打断她言语。

  “体老人家意,不要走吧。”婆婆劝他。

  亭面胡只得留下。准备晚上守夜,白天想睡一下子,他寻到后房,和衣倒在床铺上,不知不觉,一睡就是一整天。到夜饭边头,他睡足醒来,矇矇眬眬,听得有哭声。菊满飞脚跑进来,惊惶地嚷道:

  “爸爸,爸爸,外婆不好了。”

  “么子事呀?”亭面胡从铺上跳起身来,听见他婆婆在前房里带着哭音连连叫道:

  “妈妈,妈妈,妈妈你不要走呀,我的妈妈。”接着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亭面胡赶进前房,岳母已经断气了。面胡婆婆伏在老母亲身上,两手捏着她的僵硬的布满筋络的双手,看着那瞆了进去的眼眶,一边痛哭,一边数落:

  “妈妈,你醒转来吧,醒来再看看你的亲人。我不晓得你就是这样去了哪,我的妈妈呀,晓得这样,我没有早几天来,陪你多谈几天讲。你睡在这里,为么子不开口哪?我的亲娘,你没有享你女儿一天的福,临终以前还把一件新棉袄脱给我穿,我的妈妈呀,你这样子心疼女儿,叫我如何舍得你?你不醒来,我何得了哪,我的妈妈呀!”

  “已经这样了。”面胡劝他的婆婆,“不要哭了吧,死了死了,死去就是了却世上的俗事,仙游去了。”他一边劝,一边想起昨夜的镜面,也落泪了。

  菊满不敢来看外婆脸色变黯了的可怕的样子,他远远地站在门角落里,听到妈妈哭,也陪着掉泪。

  面胡的岳丈,坐在踏板上,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蒙住脸,泪水从手指缝里流迸出来,但没有出声。

  左邻右舍都来了。有的劝慰哀哭的人们,有的动手帮忙了。一位上了年纪的婆婆,叫男人们出去,把房门关了。她指挥几个年轻的妇女,在房里给死者装洗。

  岳丈把面胡挽进后房。

  “我想把猪卖了,再借一笔钱,做几天道场。”

  “人在世上一台戏,人死了,就是戏散了。”亭面胡说,“还做么子道场啊?我看不如宰了猪,款待杠夫吃一餐。人死饭甑开,饭是要准备一餐的。”

  岳丈依了亭面胡的话,把猪宰了,准备明天款待杠夫和吊客。

  房门开了。遗体穿好寿衣和寿鞋,从床上移到地上一铺席子上,脚端点起一盏清油灯,人一走过,灯焰就摇漾一下。

  第二天,遗体入殓时,吊孝的,帮忙的,挤一堂屋。龚子元拿一副香蜡,也在灵前叩了一个头,当即走了。

  当地乡政府派个人来,要他们当日还山,不要做道场,说附近山边,有些情况,怕有歹人来浑水摸鱼。

  就在当天,灵柩还山了。

  第三天,亭面胡回家去了。记着盛清明的话,他没有理会龚子元在杨泗庙有什么活动。

  “我们那一位哭得个死去活来,”他跟别人说起岳母去世的情景,“我劝她不要那样,人死如灯灭,有么子哭的?”

  面胡拿起牛鞭子,又去耖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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