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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哪里?赶不上社里舒服。”秋丝瓜故意这样说。

  “只贪口腹,有什么出息?”盛淑君岔断他们的对话。

  大家都不做声了。社员们的兴致无形之中比以前差了。他们不再要求妇女们唱歌,也不说笑了。手和脚都动得缓慢。龚子元却比先前活跃了。他正在亭面胡和陈先晋的旁边,嘴巴不停地讲起从前。他声音不高,说得好像很随便:

  “早先,有口饭吃的人家,临到插田,都要备办一两餐场面,砍几斤肉,打几斤酒。面胡老倌,你说是吗?”

  亭面胡没有答应,因为他晓得这龚子元不是好家伙,但一听到人提起酒来,他的鼻子好像闻到了醉人的香气,喉咙也忽然发干,只想灌一点什么,润一润了。

  “酒是好东西,面胡你说是不是?”龚子元存心撩拨。

  “将来,莫说是杯把水酒,就是羊羔美酒也人人有份。”陈孟春明明是针对龚子元的话而发。

  “是呀,”李永和附和他说,“只要我们发狠做几年,好日子就会来的。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天天打牙祭,也只由得你。”

  “你这话好有一比。好比伢子没有生出来,先画个巴子。”龚子元冷笑一声,转身对刘雨生说:“社长,歇一歇气吧?我们好去喝一口冷水,也算是打了牙祭。”

  正在这时候,菊咬筋堂客提个腰篮子远远走来,经过大丘的田塍。

  “啊哟,好香,送的么子菜?我参观参观。”龚子元爬上田塍,夺住菊咬筋堂客手里的饭篮子,发一声感叹,扯起喉咙说:“好家伙,哪里搞的这样厚的肥腊肉,通明透亮,还有鱼、虾、咸鸭蛋,菊咬你这个家伙,吃食运真好!”

  经过点火,几个落后社员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农业社的优越性在哪里呢?”

  “我早就排了八字,我们比不过单干,叫做社,兆头就不妙,社是蚀嘛。”

  “我看还不如趁早。”

  “趁早做什么?”

  “聋子擂鼓,各打各的。”

  这班人你一嘴,他一舌,讲得大家越发懒心懒意了,大塅里不再有歌声和笑闹,人们的手脚更慢了。几个一向积极的老倌子都闷声不做;陈孟春气得手都打颤;盛淑君眼泪来了;陈雪春低声地骂道:“没得出息的家伙,只讲吃的。”刘雨生低头插禾,一声不做。他心里早已打定了主意。

  天还没黑,社里收工了。菊咬筋和秋丝瓜两家也回去了。

  晚边,塅里出现了火光,刘雨生跑去一看,王菊生的女儿手里拿一支杉木皮火把,在田塍上慢慢走动,照着她爸妈在田里插秧。刘雨生没有走去打招呼。他到社里听了各队的汇报,随即赶到了李支书家里,把情况说了一遍,又添了一句:

  “下村也是一样要肉吃。”

  “谢庆元呢?不起点作用?”

  “他不做声。”

  “你看怎么办?”李月辉问。

  “我看只有这样了。”刘雨生随即低声说出了他的那个想了又想的主意。

  “怕不行吧?”李月辉怀疑,“她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喂只猪。我看还是说服党团员跟积极分子,起带头作用,不要打牙祭算了。社才成立,根基不厚。况且,今天的不打牙祭,是为了将来我们自己跟我们的子孙天天打牙祭,这里边是有哲学的。”李月辉愉快地说。

  “在这样的场合里,哲学不作用。我决计说服她去。”刘雨生的口气和态度接近于严肃。

  “不要太勉强,小心把你们的感情搞坏了。”

  “我晓得的。”

  走出李家里的篱笆门,刘雨生一径往盛佳秀家赶去。灶门口透出了灯光,传出了刷锅的声音。

  “你来了?吃了夜饭吗?夜里没得会?”略显昏黄的煤油灯光里,刘雨生才跨进灶屋的门槛,盛佳秀从灶边抬起头来,满脸春风,并且连连地问讯,随即笑着说:“来得正好,帮我抬抬这桶饲。”

  刘雨生帮她把饲桶抬到猪栏边上,偷眼看了看她。她穿一件干干净净的浅蓝布衣裳,系个青布沿边的挑花的浅蓝布抹胸子。她用端子把饲水舀进槽里,回头一笑,问道:

  “你看好重了?”

  “我看不准。”刘雨生无心回答。

  “估一估嘛,估错了,不怪你。”盛佳秀快活地说。

  “怕莫有三百多斤了吧?”刘雨生说,心里却想:“你现在笑得这样,等下莫哭啊。”

  “四百出头了。”盛佳秀舀了一端饲,又说:“昨天食品公司来人调,我没答应。”

  “应该调了。”

  “我留起有用。”

  “什么用呀?”刘雨生心里猜到了,还是习惯地发问。

  “你猜。”她脸一热,对爱人笑笑,低下头去。刘雨生也笑一笑说:

  “你是为了秋后我们那一件事么?那倒不必。”

  “怎么不必?再简便,一餐场面是要的,要不算什么?”盛佳秀脸块还是滚热的。

  “就是要办餐场面,也早。‘到哪座山里唱哪个歌’。如今我倒是有个难关。”

  “么子难关?”盛佳秀放下端子,伸起腰来问。

  “今朝有人讲社里的怪话,说是:‘大人望插田,细人子望过年,如今有么子望的?还不如人家菊咬。’”

  “他办了场面?”盛佳秀敏感到刘雨生的来意,有些紧张地发问。

  “他把烘鱼腊肉送到田里来,为的是给我们看看,把我们比下。”

  “要是我,看都懒得看他的,吃一块腊肉,身上会长一点肉?我就不信。”

  “偏偏有些人跟着起哄,说是插田不办餐场面,不叫名堂。”

  “是哪些人?”

  “龚子元他们。”

  “你只莫理他。”

  “不光是他。麻烦就是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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