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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男子们在中心乡政府门前的禾场上,用晒簟、板子搭了一个威威武武的戏台。各乡的业余剧团正联合起来,各挑上等的演员无昼无夜地排演新戏和旧剧。

  破案以后,盛清明心情格外松快,他收拾了五支三眼铳,用土硝做了好多的铳药,准备在大会上使用。

  开会那天,天气顶好。太阳还没有露脸,各个山村的锣鼓响动了。通往中心乡会场的大路和山路,先先后后出现了大小不一的各种颜色的旗子。旗子后面,一群群男女,都穿起新衣,戴着斗笠,往广场拥去。

  太阳出来了。会场上人山人海。人丛里展露着旗子,囍牌,横幅的标语,纸扎的标本,此外还有两条龙和两只狮子。

  朱明、李月辉、刘雨生和各社社长都坐在台子的中央一排椅子上。盛清明站在台口,指挥民兵维持会场的秩序。九时正,李月辉起身宣布庆祝大会开始了,在满场的锣鼓声里,台后起了三声震耳的巨响。缠在台前竹篙上的一挂万子头,噼噼啪啪响了一刻钟,接着又是三声三眼铳。硝烟弥漫着天空。

  朱明讲话了。没有扩音器,他用铅皮做的土喇叭,套在嘴边,一句一句地叫唤,不久,喉咙嘶哑了。他首先谈起了合作化成就,说是整个中心乡只有几户人家没有入社了;接着提到集体生产的力量,建社以后,头炮打响了,今年夏季得了一个特大的丰收;他又报告说,今年的口粮标准是大口小口,牵扯起来,每人五百六十斤原粮。

  朱明的讲话,前边听到的人都深感兴趣,用心在听。但是后边一些听不清的人只好坐在草地上谈讲或打牌。小孩子们正在观察龙灯和狮子,有的在摔跤。

  朱明的讲话结束以后,好几个人相继发言。第三项议程是朱明授奖。刘雨生代表常青社接受了中心乡党委一面红绸黄穗的锦旗,旗面绣着“生产先锋”四个字。授旗完毕,锣鼓大作,鞭炮齐鸣。盛清明在台上跟朱明讲了两句悄悄话,就走下台去,带两个民兵,把龚子元夫妇押上台来。对他们的出现,台下的群众起了各种不同的反响,有的惊奇,有的快意,还有些人惊奇而又十分的快意;也有少数人,如秋丝瓜,手脚未免有一点失措,眼睛不知看着哪里好,喉咙里陡然发痒,老想咳嗽,又咳不出来。他侧耳听着旁边的人发出的各种不同的议论:

  “好家伙,装个穷样子,原来是这一路货啊。”

  “女的也是呢。”

  亭面胡插嘴:“我早晓得,夫妻两个都不是东西。”

  “那你为什么总往他家里跑?”一个后生子问他。

  “你晓得个屁。”亭面胡回答,又听着台上。

  台上,盛清明已经把人犯的罪行宣布完毕,陈孟春正在领导人们呼口号。

  “坚决镇压反革命!”

  “肃清一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一时间,会上的气氛由严肃转到了愤慨。谢庆元要冲上去打,被民兵拖住。他站在台下紧前边,指着龚子元骂道:

  “你妈的巴子,砍伤水牯,害得老子家里背冤枉,我一家伙送你见阎王!”

  骂完又要跳上去,被人拖住了。

  台下唤打的声音越来越多,人们往前挤。朱明怕造成混乱,站起身来说:

  “同志们,社员们,你们的愤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请不要自己来动手,政法机关会按照法律,接受大家的要求,处置他的,我们信托他们吧。”朱明说到这里,回转头去,对押解的人说:

  “把他们带下!”

  大会继续进行着。挨边中午,太阳如火,人们汗直流,李月辉和朱明商量一下,取消了自由演说,宣布散会。锣鼓声起,人们要走时,李月辉举起喇叭筒,大声唤道:

  “大家不要走,还有个通知。今天夜里,各个社都有晚会,请大家看戏。”

  当夜,微凉的南风收去了一天的炎热,树上有蝉噪,田里有蛙鸣。常青社的地坪里,挤满欢乐的男女。临时搭起的舞台的当中吊一盏汽灯。盛淑君在一出花鼓戏里扮演一位劝父入社的姑娘。

  亭面胡含着烟袋,跟李支书、李槐卿、陈先晋和谢庆元坐在靠近舞台右角的两条长凳上。锣鼓声里,面胡打了一小阵瞌睡。大家都晓得,他有一个关门瞌的毛病。一觉醒来,他揉了揉眼睛,看看台上,这时盛淑君正边舞边唱。

  “她唱得真好,活像个姑娘。”亭面胡说。大家笑了。“你们笑什么?我讲错了吗?”他问李槐卿。

  “她本来是个姑娘嘛。”李槐卿笑道。

  “所以我说,姑娘还是要请姑娘扮。男扮女装,女扮男装都不行。”

  “那也要看哪个扮,听说梅兰芳扮姑娘就像姑娘。”李槐卿说。

  盛淑君的小戏圆功了。胭脂水粉还没擦干净,跑下台来了。她蹲在李支书身边,笑笑嘻嘻问:“支书你看我们的戏如何?”

  “不错,拿得出手了。几时到城里去演演。”李支书笑笑提议。

  “我们不敢去。”盛淑君说。

  “这不像你淑妹子的口气。怎么不敢去?”李月辉问。

  “人家天天演,扮得那样好,行头也齐整。”

  “你太自卑了。街上剧团自有他们的长处,我们也有我们的。老话说得好:‘乡里姑子乡里样’,要演乡村里的泥脚杆子,我看还是我们演得本色些。你看。”

  大家又抬头看戏。台上正在演个新编戏:《大闹春耕》。戏里,社员们饭也不回家去吃,社里派一个婆婆子送了饭来,大家接了饭,蹲在地上,端着碗,拿起筷子,装作扒饭的样子。站在台边的李小辉大声揭露:“没有吃。”

  另外一个孩子紧跟着补充:“碗是空的,没有一粒饭,菜也没有。”

  “你看,我们的观众好认真!”李月辉笑道,“一点点也不能马虎。我慢慢设法,给你们搞几套行头,你们好好地演几个戏,将来拿到株洲去,给工人看看。”

  “你为什么不提给大春看看呀?”谢庆元笑着插嘴,眼睛看看盛淑君。

  “自然也包括大春。”李月辉说,“听到淑妹子去了,他还要请呀?自己就来了。”

  “你们都不是好人,不跟你们坐在一起了,我走。”盛淑君真的站起,准备上台去。

  “不要走,妹子,我有一句要紧的话告诉你。”李月辉把她拉住。

  “那你就说吧。”

  “你先讲清楚,巴不巴结我?”

  盛淑君转身走了。过了一阵,她又来了,一手提把开水壶,一手拿几个茶碗,给亭面胡、陈先晋、李槐卿,甚至谢庆元,都敬一碗茶以后,她说:

  “依我脾气,不给李支书筛茶。他一把嘴巴子讨厌死了。”

  但实际上,她还是端一碗茶敬给李月辉。

  “你们半边天,只有一把嘴巴子。你晓得我有什么要紧话?”

  “我不猜,听你沤在肚子里。”盛淑君说。

  “我不讲,看你今天夜里睡得着。”

  这时候,台上又换一出新戏了。陈孟春扮个落后的社员,垂头丧气,手里拿枝水莽藤尖子,才走出台,还没有唱,挤在前边的孩子们齐声唤道:

  “陈孟春。”

  “不是,是谢庆元。”一个大点的孩子纠正道。

  陈孟春拿着水莽藤,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

  “我要拿了这枝家伙回家去,叫我里头的看了,晓得我寻了短路,吓她一跳,也吓大家一下子。”

  台下的人笑了。李月辉忍住没笑,偷眼看看谢庆元,只见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把头低下了。李月辉心想:党内已经批判他,给予了警告处分,本人确实也有些改正,好了的疮疤不必再搔了。想到这里,他装作不介意似的问亭面胡道:

  “刘雨生到哪里去了?”

  “不晓得,没有留神他。”亭面胡回答。

  “好像听到说,他看的是今天的日子。”陈先晋是转弯抹角,从他婆婆口里听到的。

  “办喜事去了?这还了得,悄悄弄弄,瞒了我们?”亭面胡说。

  “走,我们闹新娘房去。”李月辉站起身来。

  “现在就去,要罚他请客。一定要叫他请桌酒席。”亭面胡对酒有兴趣。

  “先晋胡子,李槐老,老谢,我们都去闹他一下子。”李月辉邀约大家,一边点燃小方灯,“你们这些妹子们!去不去听壁脚呀?”

  一群爱闹的,包括几位姑娘,几个后生子,还有亭面胡、陈先晋、李槐卿和谢庆元跟着李月辉离开戏场,往刘家走去。露水下来了;夜凉如水,星斗满天;小小的南风把新割的稻草的芳香,才翻的田土的气息,吹进人的鼻子里。蝉娘子在树上鸣噪,还夹杂着近边牛栏里牛嚼干草的声音。从戏场上,不断地传来锣鼓声、拍手声和笑闹的噪音。李月辉心情舒畅,话也很多。一路上,他指点着小时放牛的地方,捉鱼的溪涧。

  “你说,一眨眼,我也三十出头了,李槐老还记得我小时候吧?”

  “哪里不记得?想起来就好像在眼面前一样。”李槐卿一边走,一边翻古。

  “那时候,记得我顶爱逃学,宁可放牛,我也不愿意读那些啃不动的‘子曰’‘诗云’。李槐老,是吗?你上来一些,挨着灯走,我照着你。”

  大家让李槐卿走上前去,挨近李月辉,老塾师委婉地回道:

  “是的,那时节你还不晓得用功,年纪太小,不过也正好,‘子曰’‘诗云’读一肚子也没用。”

  拐了一个弯,大家转进山坳里,戏台上的锣鼓和歌舞的喧声被山峰阻隔,变得朦胧而且遥远了。又拐一个弯,走到空旷的塅里,响器和歌声又很清晰了。背后忽然起了一阵跑步声,李月辉问是什么人来了,盛淑君回答:

  “小辉来了。”

  “你来做什么?”李月辉责问跑到跟前的儿子。

  “你们去吃酒,我也去。”

  “你又不会吃酒,去做么子?”亭面胡问,“想跟新郎学徒弟?你这一天还早得很呀。”

  谈话照常继续着。李月辉提起解放后的这几年间的变化,又扯到今年头季的丰收。

  “你想想看,如果没有合作化,如果还是各干各,我们会有这样好世界?肯定没有。”他自己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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