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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丹尼由机场赴她住处途中持续保持沉默,对眼前的城市也像没多大兴趣,甚至不看晨勉。一直到达晨勉住处,等他喝下一杯红酒,彷佛体温才慢慢升高,整个人有了弹性。他先在屋内暖身式缓缓走动,晨勉处理新的室内空间除了保留卧房,其它墙壁全部打掉。经过一天糜烂生活,回到家,她最怕眼前林林总总挤成一团,藉由空白的力量滤清沉浊的身心,她很快就发现,生活世俗化的程度;她跟任何人有什么不同呢?只是她觉察到了,别人没有。最大的不同,这是她选择的。

  晨勉注视丹尼,在心态上,她甚至无法靠近他。重见丹尼前,她想象不到他们新生出来的距离──丹尼不是成熟了,是长壮了。

  丹尼暖完身,走到她面前,无言地以手指轻触晨勉脸颊,完全如以往。晨勉在一股爱力灌顶下慢慢矮下去,软弱无形状。

  丹尼搂住她的头,喃喃说道:“晨勉,好久不见。”她才又回到他的身边。也许他发现了她的糜烂,也许没有,但是他是站在她这边的。这份心理,使她没有办法放弃对他的情感。他拉她的手环住自己,轻抚她的手围,那上面,没有送她的戒指。

  丹尼环视室内一周,终于忍不住:“你心里真那么焦虑吗?”

  “我不知道。”

  “晨勉,你最大的优点是诚实还有一向知道自己要什么,你血液中有东方人与生的精算,但是你又老在西方人的社会里进出,你非常清楚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希望我能说得清楚。”

  丹尼不欲弄僵他们的关系,免得心里疙疙瘩瘩,便反过头来安慰晨勉:“别急,你想说的时候就会清楚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观察到的是晨勉的工作,他实在没有资格批评她的生活,因为他拥有的只是学生身份,他对晨勉一点社会帮助也没有,这是他一抵达新加坡便嗅闻到的,他甚至很难想象自己未来工作以后,将差距晨勉多少,他们不能凭借感情维持一辈子交往,这些想法都使他非常不舒服。他在这头跟晨勉赌气,晨勉那头觉得自己矮了下去。

  当天晚上在离岛设宴为丹尼接风的主人是辛,晨勉创业以后,明白已经失去独来独往的权利,他们形成小圈子中的小圈子,相互交换筹码,晨勉无法拒绝豢养。

  丹尼的学生气质穿着,很给了辛一些刺激,辛整晚在寻思记忆一般脸上散发光。辛特质上倾向追求完美,丹尼洁净的气息,显然接近完美。如果晨勉确定辛是双性恋者,她绝对不会同意有这次聚会,不是那么郑重的介绍丹尼给辛,似一种预谋。丹尼也许因为是他们这群人中唯一清醒的,所以也是痛苦的,痛苦的保持适度微笑。

  小岛上谈不上景观,这座城市全部加起来也累积不出景观,但是安静,让丹尼产生和晨勉独处的错觉,在新加坡任何地方吃饭没有人会主动问你喝什么酒,丹尼示意要了红酒,这又刺激了辛,两个人很快地成了酒友。

  饭局结束后,辛跟着回到晨勉住处,晨勉住家一向不请设计师处理,她清楚自己的需要,辛在房子主体呈现出来后也满欣赏,他喜欢变化。但是那天晚上在丹尼面前,辛没有停过挑剔她的室内规划,说它们如一局混乱的生活,她当时只觉得辛喝多了,或者正在吃丹尼的味。她同时望到丹尼又喝光一瓶红酒,他向来越生气喝得越多。

  当天深夜丹尼就表示待不下去,他醉成十分,终于放弃他的清醒,他责问晨勉:“你以前特异独立的气质怎么都消失了。”

  晨勉的愤怒彻底被勾上来:“我没能力那么从容像贵族一样活着,那是我不可原谅的错误吗?回到你的德国去,去交金发美女、开舞会、学虚荣的中文、念博士,没有人非要跟你发生关系。”

  同样地,丹尼第二天醒来后,她否认那席使她有嫌疑去过德国的话。

  那天晚上,丹尼坚持睡在客厅,他虽然醉了,但潜意识里不能同意晨勉混乱的生活,他跟她冷战。

  晨勉明白,他们之间的和谐已经破了戒,丹尼忽地不眷恋她了。晨勉首次怀疑离开香港的决定是否正确。然而她不待在现在的地方,又待在哪里呢?

  半夜,丹尼熟睡以后,宽敞的客厅,角落一盏立灯,一目了然的空。晨勉跪在织布沙发边凝视丹尼,她跟丹尼不一样,她越愤怒越清醒。使她昏沉的是一股悲哀的酵素,她那么清醒的俯瞰丹尼,觉得陌生。是的,一天下来,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是陌生。如果要她选择放弃丹尼,她宁愿选择不爱他。她觉悟不该让丹尼到新加坡来。不是每块空间都适合情人的。

  她非常想念丹尼,此刻他就在面前,一具熟睡的身体及灵魂。然后电话铃声鞭尸般响起,是辛,他的语气奇异地流露出一股试探意味,他问丹尼对他的印象,晨勉设想辛重视她所以极欲在丹尼面前表现良好,她说丹尼睡了,辛冷冷地说:“不是你们睡了?”那是晨勉对辛性向第一次确定。完全不合常理,辛的文化身份不容他半夜打电话,并且过度关心刚认识的人。

  后来她是被自己的梦推醒的,不知怎么,她梦到和锺交谈,一种恐惧的气氛、湿度占领四周,她感觉到那不是交谈,是作爱,钟的性器官彷佛手指,在她身上四处游走,像典型的都市人,她醒了就再无法入睡。她不怕这个梦,她怕这梦是个开始,她开始惯性地在半夜突然清醒,然后无法再睡。

  这座城市一向安静地天亮,此时,曙光悄悄染在窗帘上,晨勉有股驱走这份清醒的强烈欲望。当她站在灰蒙的曙光中,丹尼此刻受感应似睁开了眼睛,她身体里的欲,潮水般退到脚底困住了她,丹尼起身全心全意拥抱住她,她闻到两股熟悉的味道汇成一股。丹尼的酒退到六分,他最能控制自己身体的程度,他不再愤怒,感受到与晨勉同样的悲哀,他则更无助:“晨勉,对不起。”

  晨勉微笑:“我听不见,你在这里我听不见。”

  他揉搓她身体,引潮水回涨,他在她耳边一直说:“晨勉,对不起。”

  晨勉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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