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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最后是第七工区,王二虎看看时间,天快黑了。算了算七工区的人不多,只有六十余位。还是一齐办完了再回去,早些弄妥当了,对领钱的人也有个交待。

  在第七工区窝棚前下了马,工人们正在用晚饭,工头站起来让他,他也不客气,摸起饭碗,虽然没有菜,照样的吃了五大碗。

  吃罢饭,王二虎请工头把工人都集在一间大棚子里,照着老法儿,着人念契约,他拍胸脯捶席子说了一阵子。每人发了一张契约,同时摊开登记领工钱的纸张,等待大家分别办理手续。

  工棚子里这时鸦雀无声,工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没有动静。彷佛是些树桩子,风再大,也无法把枝儿叶儿摇得哗啦啦响。

  “中邪啦?”王二虎沉不住气,大声问道。

  “——”得到的反应,仍是没有声息。

  “你们都是哑巴养的啊?”王二虎跳起来。

  “——”所有的人目光浮动,装着不看他。

  “你——”他一指工头:“总该吭声吧?”

  “凭老弟的为人,有些话我说不出口。”工头为难的揉搓着破裤子。

  “别他妈的娘娘腔啦,有屁快放!”王二虎从未被如此冷落过,目睹工人们漠漠然的表情,有点忍受不了。

  “说实在的,这一区的人,都想领工钱。”工头低听说。

  “领钱就领钱!”王二虎挺不自在的收起账簿子向外走:“你们这一堆不必登记了,我会告诉尤总工头来结账。”他实在不愿再同这些死脑筋多费唇舌。

  工头也跟着出来,二虎故意不理他,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准备上马离去。

  “王先生,”工头喊住他:“真对不住啊!”

  “甭来这一套!”王二虎的脚引蹬,只差一欠屁股坐到马鞍上了。

  “王先生,”工头期期艾艾的:“你真是个难得的好人。”

  “少奉承!”

  “咱们是老乡亲啊!”

  “算我瞎眼,倒霉,碰到你这种货。”王二虎上了马。

  “王先生,”工头前一步,扯着缰绳:“我也是个直性子,话憋在肚里难受,你清楚这里的工人,和我都沾点亲戚边儿……”

  “咱没空听你的老婆经!”王二虎用脚后跟,一踢马腹,马儿向前跑起来。

  “我是好心好意,怕你落个坏下场。”工头又走了几步,再度扯住缰绳。

  “我挨炮子迸,你也管不着!”

  “挨炮子不过是一死,死了,死了,什么也不知道。像咱们这号人,等做了亏心事,真够窝囊半辈子的。”工头很郑重的向他表示。

  “你这个——”王二虎本来想骂他“狗杂种”,但看到工头一大把胡子忍住了:“我要不是看你岁数大,早就用秋子抽你。”

  “你现在大红大紫,有这个权!”老工头并不怕他,大声叫嚷起来:“望你千万记着,别‘驼子翻觔斗——两头不着实’,佐佐木和油辗子设的是骗局啊!”

  “混账!”王二虎气得发抖。

  “是混账,这里管事的那一个不混账,当初我从齐齐哈尔募工来,不知道他们的底。前天碰见我的表大爷,和我一说,后悔都来不及了。”

  “后悔个屁!”

  “不信你去打听打听,清水组合,这几年伐过木材,修过铁路,还有公路。没有一次工钱发清过,最后倒霉的是工人!工头再不信,你北到‘泰康’,南到‘柳河’,东到‘白音太来’,西到‘依兰’,那个地方的法院,没有佐佐木被告的案子,可是他是东洋人,告了白告。”老工人越说声调越高:“我这么大的年纪,没有活在狗身上,奉劝你,别帮着害人。”

  “胡扯!”王二虎绝不相信:“你别乱造谣,不出五六天,我会发清你们的工钱,统统给我滚蛋!”

  “我等着,”老工头的火气也上来了:“发不出工钱,我们也许会走,不再瞎费力气白搭工,到冬天没有嚼谷。”老工头指着王二虎说:“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刷!”

  王二虎真的给了老工头一皮鞭,他恨他太过份,他恨他不识时务,他恨他最不该听一句闲话侮辱了这一伙人。

  §九

  王二虎一肚子火,回到工头棚子,那张大黑脸,气得发紫,不住的骂:“老狗,再他娘的噜苏,不剥你的皮,算是闺女养的。”

  “怎么啦?”油辗子躺在烟榻上问。

  “七——七区那个老混蛋……”王二虎想把刚才受的侮辱说出来,但又气又急,反而舌头打了结。

  “去给大爷倒杯水。”

  油辗子吩咐小厮,小厮递给王二虎一杯茶,二虎拿茶的手,仍气得发抖,泼在裤子上一大片。

  他咕嘟嘟把茶灌下去,停了一会,才稍微好些。

  “何必生那么大的气,”油辗子没问情由便说:“看着不顺眼,抽他一顿鞭子。”

  “他上了岁数。”

  “架子还结实,打不零散。”他吸了最后一口烟:“到底为啥?”

  王二虎一提起来,气又不顺,连骂带说,发了一大阵子脾气。油辗子渐渐听清楚了,很平静的说:“何必同他一般见识,你看佐佐木先生是不是那种人?你看你结拜的兄弟我,是不是个穷光蛋。”

  “气就气在这里!”

  “没有关系,和佐佐木先生说,把他开除。”

  “工钱呢?”

  “那个工区做得最糟,得看情形。”

  “我觉得干脆发清,表示信用。”

  “怕什么,明格小川和矢崎来了,丈量附近所有‘生荒’‘熟荒’,画图、打桩,工人们都看得见假不了。老家伙再捣蛋,也没咒念。”

  “我是信得过,很多人也信得过,我们也得堵住少数人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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