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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爽然揣测宁静是和家人闹意见了,当下不打话,离了赵家便乘快车赶回抚顺,直接到东九条。

  他远远便看见宁静坐在台阶上托腮发呆,登时叫停,三轮车今天慢得简直过分。她望着他跑来,盈盈笑着。爽然傍她坐了,他道:

  “我知道你会来。”

  他道:“不是说好一块儿的吗?怎么倒先来了?你爸爸答应了?”

  宁静只答最末一题:“答应了。”

  “怎么先来了?害我白跑一趟。”

  她这才想起他定是到她家去过了。那么,他一定知道她说父亲答应了的话是撒谎,想着不由得脸一热。这人,宁可不揭穿她,让她自揭自。”

  爽然笑问道:“我给你的龙井茶有没有带来?”

  “哎呀!”她一顿脚惋惜道:“忘了,你瞧我多没记性儿。”

  他只管笑着,笑得脸庞透红。宁静打量他埋怨道:“人家病了一场,瘦了倒罢了;你又没病,怎么倒陪着瘦。”

  他仍然只顾着笑,她瞅他半晌,忽然很想很想和他生生世世的亲,想得心都疼了,不大懂得该怎么活了。

  梨花未开尽的时候,她成天闹着要砍一枝。爽然应允替她物色一株无主梨树,要开得最璀璨、最招摇的。

  一个星期天,他们荷着斧头去了。爽然挑中的梨树在河北郊野,砍起来不那么引人注目。那是一个小丘,丘上树树梨花白,风里剔剔抖抖,一天的银烁烁,俯瞰下去是畦深畦浅的绿田,真是春意烂漫。爽然攀上他意中那棵,一斫斫砍着一枝树桠杈。她昂首望着。阳光一针针扎眼睛,她以手作檐,瞇着眼仍在看。密密繁繁的白瓣间有他的黑发、他的衣衫、他的手势、他的声音,那么高高在上,高与天齐,她愈望愈不可及。“喀勒”一声,梨花落下了,他笑笑的立起来,更高了,她吓了一跳,觉得他势将压在她身上。

  宁静扛起梨花,他要掮,她不干,一路走着,她摆呀晃呀的没个走态,枝上的花花梗梗搔得他怪刺挠的,只得绕到她另一边走。经过到河南的桥时,下起霏霏春雨,她透过枝隙瓣缝窥窥他,心里一缕亲意。迎面走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大人牵着,因此一边膀子吊得老高。她竟就想到要给他生一个孩子,男的女的都没关系,不过都得像他,牙齿白白的。叫什么名字好呢?……女的就叫梨花,男的呢,男的呢……她想想笑出声来。他看看她,不知她笑什么,自己也笑了。春风吹面,片片梨花飘飘曳曳的落到滚滚浑河里去了。

  回到家里,两人把梨花插在一个盛了水的坐地大花瓶中,整个挪到宁静房里的窗前。她舀来一瓢水,一手擎瓢,一手掬水往梨花上泼洒。春阳斜斜筛进来,烙在水露上是金色的幻灭。她心一动,忙放下瓢子坐到桌前,抽屉里取出纸笔。

  “你干啥?”爽然问着便过来看。

  宁静起来直把他推到窗边,硬要他向着窗外,道:“不许瞅着。”

  她踅回桌子那儿,也懒得坐下,“飕飕”的写了几句,把纸藏好,然后背着手笑瞇瞇的踱到他面前。

  “写啥呀?”他问道。

  “才刚儿我看那梨花好,得了两句词,记下省得忘了。”

  “哦!”他恍然道:“就是嫁给富贵的那个破文章呀!”

  她气得踩他一脚:“别装假。”

  爽然手一伸道:“让我瞧瞧。”

  “不行,才只半阕,待我填完的。”

  她走到他对面,两人中间刚好隔着那株梨花,趁风频挑逗。

  五月中旬的一个下午,熊应生找上门来了。那时春天寂静,宁静正躺在床上苦思那下半阕词,她现在几乎一有空儿就想,好快点送给爽然。永庆嫂报说来客了,她微微发愕,想不出会是谁。知道是熊应生后,她竟是不大高兴。

  主客在厅坐定了,寒暄几句。他似乎十分口渴,喝了许多茶,她替他斟了又斟;她既然斟了,他就不好意思不喝。

  他顶顶眼镜道:“我到抚顺来,是有点事儿,顺道拜访拜访。”

  她轻“哦”一声。那么他也算不得一个有心人。

  他又道:“赵老伯近来老有点胃痛。”

  “以前也有。”

  “对,对,不过近来严重了。”

  她接着问:“那么你是常到我家啰?”

  他一怔点头:“应该的,应该的,那没什么,没什么。”

  她差点儿没笑出来,睨睨他。暖天里他好像有点走样,比以前胀大了,额际和鼻子洼里泌着腻亮的油。以致整张脸肿肿的。

  他搓手道:“最近收到我妈的信,说明年夏天会来。”他干笑两声又道:“我们母子差不多二十年没见了,想起来,日子过得真快。其实她早点儿来更好,我可以多陪她玩玩,可是南方人怕冷,尤其印度尼西亚那儿,终年没有冬天的。”

  他干笑着。她想他相貌走样了,人倒没变。这种家常话题,她听着也不能说完全无趣,因为它本身即是一种亲切。

  他顶顶眼镜,搓搓手道:“我母亲希望我能够尽快娶妻……嘿,老年人,总是希望看着儿女成家立室,他们也好抱抱孙子。”

  她觉得情势危急,兜转话题道:“你认为我爸的病该怎么治法儿?”

  他有点措手不及,连“哦”了两声道:“依我说,赵老伯这病是喝酒喝的,要尽量少喝才能够根治。最好你能回去,劝劝他。”

  “有阿姨不就得了。”

  他笑一笑道:“那你还不了解老年人的心境,他们总是希望儿女在身边。你们上次闹翻了,他心里不痛快,自然多喝了。你回去,他开心,用不着劝也会少喝的。”

  她听了觉得有理,一时起了动摇。这时他站起脱下西装褛,搭在扶手上。问她厕所在哪儿,她忍笑引他到里面去,又回到厅里。目光游移间瞥见地上一张白名片,约是熊应生的西装没搭好,口袋朝下,滑下来的。她拾起来,上面写着熊柏年三字,她觉得耳熟,再念一遍,思索片刻,才记起是爽然绸缎庄的大股东。熊应生大概和他有什么关系,本来嘛,东北姓熊的人原就少,她怎么早没留意到。熊应生不是说有一个叔叔吗,这人可能就是他叔叔,也可能是他堂哥哥。这虽然也算是一项发现,但她除了感到巧合外,并无其他感觉,重新把名片放回西装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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