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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现在就我们两个在这里,你能不能诚实的答复我一个问题?”她忽然说。“什么问题?”他困惑着。

  “你从没有害过伤寒是不是?”

  他大大的一震,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竟愣了愣,才勉强的回答:“我当然害过!”

  “你没有!”她摇头,两眼定定的看着他。“你骗得了所有的人,但是你骗不了我!这些日子,我看着你的一举一动,你勤于洗手消毒,你对克善的症状完全不了解——你根本没害过伤寒!”

  “我害过——”他固执的说。

  她忽然扑向了他,激动的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用带泪的声音,急切的说:“请你为我,成为真正的铜墙铁壁,因为我好害怕——如果你被传染了,如果你变成克善这样,那我要怎么办?失去克善或是失去你,我都不能活!请你为了我,一定一定不能被传染——你答应我,一定一定不会被传染——”

  这下子,他所有的武装,一齐冰消瓦解。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竟把她一拥入怀。他紧紧的、紧紧的抱着她。感觉到她浑身在颤栗,他的心就绞成了一团。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他一迭连声的低喊出来:“你放心,我会为你活得好好的!你绝不会失去我!我是铜墙铁壁,而且百毒不侵!”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眼中蓄满了泪。他也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带着满心的震颤。死亡就在他们身边徘徊,此时此刻,他们什么都顾不得了。即使会万劫不复,他们也顾不得了。再过了三天,克善身上的红疹退掉了。当云娃兴奋的喊着:“格格!你快来看,红疹退了!红疹退了!”

  努达海、太医、莽古泰、新月都赶过来看。太医翻开了克善的衣服,仔细的检查,再测量他的呼吸、脉搏、和体温。

  “斑疹退了,烧也退了!”太医一脸的不可思议。“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呀!恭喜格格,恭喜努大人!我想,小世子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太医的话还没说完,床前的四个人已发出了欢呼声,新月和云娃,更是忘形的拥抱在一起,又哭又笑。莽古泰“崩咚”一声,就跪倒在太医面前,倒头就拜。

  “莽古泰给太医磕几个响头,谢谢太医!谢谢太医!”

  他这样一跪,云娃也跪下去了。新月立即整整衣衫,也预备跪下去,谁知才走了两步,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双腿一软,整个人就倒下去了。

  “新月!”努达海大叫着,一把抱起了新月,脸色雪白的瞪着她:“不许被传染——大夫——大夫——你快检查她!不可以被传染——我不允许!我不允许——”

  新月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床边凝视着她的,是满脸柔情的努达海。

  “我怎么了?”她虚弱的问,神思有些恍惚。

  “你只是太累了,一高兴就晕过去了!”努达海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可是你真把我吓了一大跳,幸好大夫就在身边,马上给你做了检查——你放心,什么事都没有,真的!”

  新月呆呆的看着他,仍然觉得头中昏昏沉沉,四肢无力。忽然间,她有些惊恐起来。紧张的瞪着努达海,她说:

  “你有没有骗我?是不是我已经被传染了?”她猛的就从床上坐了起来,用双手拚命的去推他:“你快离开这儿!快走开!不要靠近我!我求求你——求求你——”

  他忙用手去抓她的手。

  “你躺下来,不要乱动!好好的休息!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没有被传染,真的,真的——”

  “我不相信你!”她喊着:“你这人好会说谎——明明没害过伤寒,你也会说过害过,你快出去!我不要你被传染,那比我被传染严重太多太多了——你走你走呀——”

  “我没有骗你,我没有说谎,”他喊着:“你确实只是太累了——”

  “不是不是,”她拚命摇头:“你说谎!克善刚开始就是这样的——我求求你,请你离开望月小筑,请你,求你——”

  他抓着她的手,她却拚命的挣扎着,整个人陷在一种紧张的精神状态里。努达海给她逼急了,突然间,他用双手捧住了她的头,就用自己的唇,堵住了她的嘴。

  新月骤然间停止了一切的挣扎,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能想了。只觉得,整个人化为一团轻烟轻雾,正在那儿升高、升高——升高到天的边缘去。奇怪的是,这团轻烟轻雾,居然是热烘烘的,软绵绵的。而且,还像一团焰火般,正在那高高的天际,缤纷如雨的爆炸开来。

  像是过了几千几万年,那焰火始终灿烂。然后,他的唇从她的唇上,滑落到她的耳边:

  “现在,我是说谎也罢,不是说谎也罢,如果你生病,我也逃不掉了!”

  ▼第六章

  克善的病,来得急去得慢,但是,总算是过去了。

  整个的将军府,没有第二个人被传染,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骥远对克善的生病,真是内疚极了,他总认为,都是去买生日礼物那天所闯的祸。如果不是他纵容克善去吃小摊,大概怎么也不会染上这个劳什子伤寒!总算上天庇佑,克善有惊无险。“望月小筑”这个“疫区”,终于又开放了。正如珞琳所说:“对家里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好像挨过了好几百年。”是的,确实好像过了好几百年。雁姬有些迷糊,有些困惑,怎么?一个月的闭关,竟使努达海变得好陌生,好遥远,确实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年代。

  雁姬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有一颗极为细腻的心。和努达海结缡二十年,彼此间的了解和默契,早已达到水乳交融的地步。当努达海变得神思恍惚,心不在焉,答非所问,又心事重重时,雁姬就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压迫。当努达海在床笫间,也变得疏远和回避时,雁姬心底的惊疑,就更加严重了。不愿相信,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也不肯相信——怎么可能呢?那新月年轻得足以做努达海的女儿啊!不但如此,她还是骥远的梦中人呀!努达海于情于理,都不该让自己陷入这种不义中去呀!

  雁姬有满腹的狐疑,却不敢挑明。每天在餐桌上,她会不由自主的去悄悄打量着新月和努达海,不止打量新月和努达海,也打量骥远和珞琳。越看越是胆战心惊。新月的眼神朦胧如梦,努达海却总是欲语还休。骥远完全没有怀疑,只要见到新月,就神采飞扬。珞琳更是嘻嘻哈哈,拚命帮骥远打边鼓。这一切,真让雁姬不安极了。

  这晚,努达海显得更加心事重重,坐立不安了。他不住的走到窗前,遥望着天边的一弯新月发怔。雁姬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有些话实在不能不说了:

  “你给我一个感觉,好像你变了一个人!”

  “哦?”他有些心虚,掉过头来看着她。

  “我知道,”她静静的说:“这一个月以来,对于你是一种全新的经验,因为你这一生从没有侍候过病人。但是,现在克善已化险为夷,不知道你的心能不能从‘望月小筑’中回到我们这个家里来呢?别忘了,你在你原来的世界里,是个孝顺的儿子,温柔的丈夫,谈笑风生的父亲,令人尊敬的主子,更是国之栋梁,允文允武的将相之材!”

  这几句话,像醍醐灌顶似的,使努达海整个人都悚然一惊。“新月真是人如其名,娟秀清新,我见犹怜。”雁姬面不改色,不疾不徐的继续说道:“真是难为了她,比珞琳还小上好几个月,却这么懂事,这么坚强。将来,不知道是怎样的王孙公子才配得上她。我家骥远对她的这片心,看来,终究只是痴心妄想而已。和硕格格有和硕格格的身分和地位,我们家这样接待着他们,也得小心翼翼,就怕出错,你说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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