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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阴影俯下,是他的脸。她的话被中断,是他的唇,轻贴在她唇上,停驻了数秒,然后离开。雁西愕然,站着不动,无法分辨刚刚发生的吻是出自礼貌抑或是别有意涵?但他牵起了她的手,继续往前走,什么话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让雁西脑袋险些陷入混乱。也许是自小父亲制造了太多家庭纷乱,雁西从母亲那方面意识到惟有条理分明、逻辑单纯,才能在各种风暴中踏实地往前走,因此她从来不耽溺在暧昧关系中寻求刺激或浪漫。她深感自己的心智太普通,不够强大致抵抗混乱。没有考虑太久,她果决地挣脱了范君易的手,不愿随之前进。

  “您看仔细了吗?我不是她。”雁西低声说。

  范君易心头雪亮,明白她指的“她”是谁,轻叹了口气,“知道,一直都知道。”

  “……那就好。我和她,除了相貌,不管在哪一方面,应该很不同,所以您真正喜欢我的机率并不高;不过没关系,我们偶而会混淆了感觉,再过一阵子就没事了,只是,我们不能故意混淆下去,这样不太好——”

  她试着说分明的诚挚态度令他相当意外;他想了一想,说道:“你知道吗?把你和她混淆了倒是便宜省事,就像打破了碗还有另一个碗,不必费神适应,很可惜人不是大量制造的碗,而且你和她差别太大了,想把你和她混淆很困难。”

  “唔?真的吗?”

  “坦白说吧,她比你时髦漂亮,也比你浪漫。她说话比你婉转,也比你知情识趣。你粗鲁又固执,经常过度认真,一点折扣也不打。明明缺乏深刻的感情经验,不过念了几年大学就胆敢担任社工辅导那些水里来火里去的女人,以为只要有足够耐心,就可以改变别人。对男人的认识异常浅薄,有时候天真得离奇,你应该庆幸自己运气好没遇上蓝胡子那种恶魔,才能活着完成你所谓的家务助理的特别任务。”

  雁西越听越傻眼,她木立在范君易面前,好一阵子说不出一个字来。

  待完全回了神,她抑制住逐渐蔓延的羞窘情绪,镇定口气道:“谢谢您详细说出您对我的感想,我承认我有许多缺点,但您怎么能说我天真呢?”

  “你若不天真,在山上时会不知道自己有一副惹火身段,到后来每天穿着清凉满屋子晃荡,以为别人没有长着眼睛——”

  她再度张口结舌,不相信始终保持君子礼仪的范君易会说出这种话,表情还泰然自若。她气急败坏反驳:“我哪有穿着清凉?那明明是运动T恤——”

  “对,露胳膊肚脐眼的运动T恤。”

  “那件是因为不小心进了烘干机缩了水,而且我只在晚上睡觉前换穿,哪知道你三番两次下楼来,在厨房或客厅撞见你不是很正常吗?”

  “对,很正常,因为那是我的屋子,我爱何时下楼就何时下楼,你有意见吗?”

  “……”雁西一向缺乏即兴口才,根本哑口无言。她懊丧地垂视路面,极不是滋味地承认:“没意见。”

  “现在,问题不在我分不分得清楚两种感觉。问题是,从今以后,你还愿意和我见面吗?”

  她猛然仰起脸,心跳莫名加速,以致于像傻子般张着嘴——问题太突然,怎么作答都不对劲,又无法作弊,她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

  雁西的无解并未惹恼范君易,他笑了笑,伸出右手抚摸她的脸和颈项,微烫,他的问题让她不知所措了。“很好,总比直截了当拒绝好,谢谢你。”

  “不客气……”他的抚触令她心不在焉,随即听见一串爽朗笑声。

  “可以往前走了么?这巷口车多。”他重新执起她的手,牵着她穿越街巷,她乖顺地让他握着手,不再避开。

  他愉悦地笑了,“你刚才说,你能复制出那些菜色,可以往后都做上一遍让我尝一尝吗?”

  雁西想也不想,“不可以。”

  “……”范君易愣住,这次真是直截了当的拒绝。

  雁西解释:“我妈以前总是告诫我,别老是理所当然地做菜给别人吃,花了太多光阴在厨房,到最后,你的功能就只剩下做菜,他们吃饭的时候会想起你,但不会有人因此多爱你一点。”

  “……可你在山上时都这么做。”

  “那是工作。”

  “不工作的时候呢?”

  “我只为自己做,为家人做——如果我开心的话。做菜时开心,菜才会好吃。”

  他满眼新奇地盯着她笑道:“那——这样吧,你开心的时候,可以让我搭伙吗?”

  夜色中,雁西眨着漆亮圆眼观察他,他满脸温柔,冷漠之色尽褪,和她相处过的、耳闻过的那个范君易是如此不同,这段彼此毫无信息的日子,他是怎么生活的?都做了哪些事呢?雁西发现自己其实很想知道。

  “好吧,不过你得洗碗,我就不收你饭钱。”

  “这有什么难的?我不是曾经洗了两个礼拜?”他说的是她脚伤那段期间。

  的确是没什么难的,重点是他答应了,而她还是有许多疑问,其中一个就是——“听起来我在你眼里好像没什么优点,那你为什么还想见我呢?”

  他倾头想了一下,准备要开口,手机却响了,他示意先接听,雁西点头。

  范君易听了一会,对着手机道:“这个数字可以接受,你就安排个签约时间吧……房子钥匙暂时放在你那里。无所谓,里面已经清空了……和警卫说一声就可以了,花园保留与否请买方询问管委会吧,我没有意见……”

  对话内容没什么稀奇,连结起来却令雁西万分狐疑,她忍不住问:“你卖了房子?哪个房子?”

  “山上的。市区的房子也在进行中,因为两个地方打包整理很费时间,所以前阵子很忙,没时间和你联络。”

  这一说明,雁西又是惊讶又是胡涂,眼眸转啊转地终于寻到了蹊跷,再问:“那你今天还让我找钥匙——”根本没有必要啊,而她竟为他紧张得团团转!

  这一回想,电光一闪,她想起了一个画面,一个她放置钥匙的习惯性动作,不可思议,范君易一出现,她竟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其实,你的钥匙根本就没掉,对吧?离开山上那天,我那副钥匙随手就放在鞋柜上头,根本没带出来,对吧?你一整个骗了我,对吧?”连番质问,雁西气鼓鼓,想甩开他的手,却在那双路过车灯反射下闪烁不已的瞳孔里,看见了令人怦然心动、无以名之的东西,她安静下来。

  “对。”范君易爽快地承认,“所以你可以知道,我有多想见到你了吧。”

  有多想见到她?

  为了验证自己的感觉,那天范君易轻易放走了她,一个人面对接下来的诸多决定。

  送走方佳年遗物的那一刻起,他正式有了重新开始的念头;念头必须付诸实行,才能将过去彻底尘封。尘封,并非和解。方佳年是个永远的烙印,烙印无法连皮带肉的剜除,只能不再注视,直到它如烈酒般的后劲威力随着时光削减,未来,他才能带着更健康的心情检视它。

  他联络了房屋中介,将两处自宅托售,不假手他人,亲自处理清空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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