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亦舒 > 家明与玫瑰 | 上页 下页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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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着她的饼干,“沙沙”的作响,满床是饼干屑,睡酒店就有这个好处。 “明天我还你三镑半。”她说。 “没关系。” “明天你回利物浦?”她问。 “不,黑池,你忘了?”我说,“你呢?” “南港。” “很近。” “是的。” “晚安。”我说。 “晚安。”她说。 我转了一个身。不知谁把窗帘拉开了,有一弯月亮。是初五初六?抑是初七初八日,中国人聪明,看月亮可以知道日子。然而再聪明,也无法控制感情,写情诗怨词最多的,也是中国人。为了感情,我希望我是洋人,即使刻骨铭心,也有股潇洒之风。 我怎么办呢?明天的课……可以补考吧?我准备了那么久的科目。我并不十分担心,我一直告诉自己,忘了,忘了,把她一百个一千个缺点数出来,但是她还是她,我自幼爱得己成了习惯的一个人。 我把手臂放在脑后,看着窗外微微的月色。 她终于嫁了。 我翻了一个身,看到睡在我隔壁床上的洋女孩…… 她脸上挂着两行眼泪。怔怔的看着我。她不是在看我,只是我刚巧调转了头,她来不及抹干眼泪。 我柔和的说:“既然完了,就应该完了。” 她微笑,“我知道,我心灵虽然愿意,但肉体却软弱得很。”她任由眼泪落下来。 “时间,医治一切忧伤。”我说。 她又微笑,“这话是‘小王子’说的吧,时间可没医好他的忧伤,他骗人。” 我笑了。 她的微笑,使我想起了表姐。表姐也不一直在微笑吗?一直笑,难道不疲倦?也许一个人在真正无可奈何的时候,除了微笑,也只好微笑了。 我看着她,她的金发垂在被单上。 我问:“你的头发长了多久了?” “从小没有剪过。洗一次头要好几个钟头,黑头发好。” “黑发若这么长,就像义家里钻出来的鬼,还是金发好一点。”我说,“黑发比较适合一种轻俏的、秀气的式样。” 她呆呆的听着。 “你疲倦吗?”我问。 “其实并不。”她说。 “我的意思是,你日常生活疲倦吗?”我问。 “哦,是的,我是常常疲倦的。”她用手支住了头,“非常的倦,一种睡眠无法消除的疲倦,我觉得死亡是自然的,上帝设造的,因为活到某一个程度,你明白……”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我说:“晚安。” 她也说:“晚安。” 我闭上了眼睛。毯子大概是刚洗过,有一种好闻的味道。 她忽然又说:“明天我们赶早上七点三刻的火车。” 我尽量使自己入睡,至少不再开口说话。 我朦朦的入睡。想到表姐第一次教我说法文——“不不不!你这笨孩子,老说不好,不是这样的,再来一次。”她教我跳狐步。她与我背温飞卿的词。她是那么的美丽,穿一件袋袋形的裙子,头发剪得短短,漆黑的短发,露着雪白的脖子。连我的代数,也还是她教的呢。我是她塑造出来的,在这么多小表弟小表妹中,她挑了我,是不是因为我特别的笨?特别的听她指使? 她自然有非常多的男朋友,数不清的。一个去了,一个又来了,有的时候她抛弃了人,有时候人抛弃了她,然而她是不愁的——她愁嘛?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 在我的心中,她永远是好的,到现在,她还是好的。永远永远。 也许有一日有一时,我会遇见一个女人,是我所爱的,那么我可以忘了她,忘了一切。然而现在,现在她还是在我心坎里。 听说男人找女人是比较容易,只要他有能力可以供给起女人一口饭吃。但是女人找男人,除非要求特别低,或是长得像表姐。 我不知道。 我最好快快的睡着,像一只猪,或是一条木头一样,睡得死死的。 但是我听到隔床的女孩子起了身,她裹着毯子走过来,蹲在地下,跟我说:“你哭了。” 我张不开眼睛,一切像做梦一样,终于我感觉到一只温腻的手指画过我的脸颊,她的声音,“我替你擦掉了眼泪,过去是过去的事,完结是完结了。” 我终于醒来了,睁开眼睛,看到她伏在我胸前,一大把的金头发。 我哑声问:“我哭了吗?” “你哭了,像个婴儿。” “我做了恶梦。”我说。 她抬起了头,很温柔的说:“是的,你做了一个恶梦,毫无疑问,你做了一个恶梦。现在你醒了。” 我拍拍她的头,我说:“与我一起睡。”她拉开了毯子,躺在我旁边。她很温暖。我常常想身边有一个温暖的身体,但我不是那种随便的人,所以我失去了许多机会。我身边的人必需是我所爱的。 我并不爱她,我喜欢她,她是一个很有性感的女子,但是我不爱她。 我心中始终只有一个穿圆角棉袄的女子。 “晚安。”我说。 她不说什么,我是很柳下惠的,同学常常笑我。笑我看到女人不心动。有时候逢场作戏有什么关系。逢场作戏?我没有自暴自弃的冲动。我是一个读书的人。 我睡着了。 我一定睡了很久很久,很舒服很舒服,太阳在我脸上,暖气洋洋,美不可当。 我想,一定日正当中了,多可爱的周末。然后一幅幅图书在我脑子里集中起来。周末?我跳起来,看手表,下午一点三刻! 我大叫:“该死!” 有人笑了,“该死是该死!可是至少你睡得很舒服。” 我看着她。我也笑了,索性再躺在床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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