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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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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微笑了,把花搁在一边,拿茶来喝,倒是好茶,显然是上等的乌龙,泡得很浓,有点苦涩,也唯有这样的茶,才可以解暑。 书局里冷气幽幽的透出来。 我在这里做什么呢,等一个年纪比我大十年的女子。一个美丽的女子。穿旗袍绣花鞋的女子。为了跟她去喝一杯咖啡。 为了这是一个暑假? 在暑假,学生可以做一点荒唐的事,但是我知道,我是喜爱她的。我喜欢一切属中国的东西。自小泡在外国,回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太多,我会的只是网球,不是打棱角,我从来没有与女孩子默默相对,我们只有热烈的拥吻,甚至是上床,我爱中国的一切,我爱她。 尽管这一切都是傻的,我也可以为她留下来。 她来了。 我站起来,茶杯没拿稳,泼了出来,溅在我的白裤子上。 她微笑着,“我把钱拿去银行呢,啊,这花——?” 我把花递过去,她温柔的接过了。 她即使是走一步路都是温柔的。这样温柔的女子,却答应一个长头发的男孩子,陪他去喝咖啡。 她微笑,“不是说去喝咖啡吗?喝完咖啡,这花必谢了。多么可惜,这样吧!回家插好了花我们才去,好不好?” 我点着头。 她把玫瑰花抱在胸前,忽然说:“你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孩子。” 我笑了,小孩子。 我们沿路叫了一辆出租车,很快到了她家里。 推门进去,是一个小园子,种着清一色的玉簪,香气扑鼻。进了屋子,窗明几净,阴凉得不得了,四壁挂着字画,我跑去看一看,虽然不懂,也晓得是好货色。我连忙换了拖鞋。 转头向她笑说:“家里倒是高雅得很,怎么开个店,却卖翻版书呢?且是外国人的。” 她并没有生气,她微笑道:“你没听说过,奸商奸商吗?” 我们都笑了。 她就是这点好,有涵养,有幽默感,跟她在一起,是舒服的。我最讨厌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了,动不动失约,迟到,闹别扭,使小心眼儿,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大概最好嫁给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做小老婆,也只有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会得忍受她们的矫情做作。 我比较喜欢大方潇洒的女子,像我对着的这一位,真正“从头看落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上头,风流往上流”。我是尊重她的,可是偶然一两句笑话,也可以放心的讲,不怕她动气。 下女把玫瑰花插好了,是一只白底蓝花的古瓶。 我笑,“我虽然不懂,却也知道是个好瓶子,该插菊花之类的。” “不,”她温和的说:“这就很好。这里难得有红色。” “为什么你老穿素色?”我问。 “家父过世才三年半,还是素色好一点。” “啊!对不起。” “这孩子,尽学了这些洋礼节。”她笑说。 下女端来了茶,大家都没提喝咖啡的事了。 她的红木茶几上放着一本字帖,我拿来看了,莫名其妙,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仔仔细细的说给我听,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看着她的侧面,她的耳朵穿过孔,然而没有耳环,皮肤细腻得一个毛孔也看不见,鼻子是笔挺的。她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也是这么温柔吗?不会,看她偶而露出来的狡黠,该也不是一个好惹的人吧。 我的手碰到了她的头发,她猛地抬头。我看着她,我微笑。 她握住了我的手,“你真年轻。”她说。 我听着她。 她也微笑。怎么我们两个人一见面就直笑呢? 她说:“见到你,就想到以前自己年轻的时候来了,真没法子,年纪一大,就会恋着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可爱的男孩子,秀气得像个女孩儿,”她笑一笑,“简直不好意思引诱你。” “你想引诱我吗?”我问她。 她直笑了。 我想起表姨的话来,“我太高太瘦,太容易脸红了,你不会稀罕的。” 她吻了我的手一下。 “你在哪里念的书?”我问她。 “剑桥。”她说:“念英国文学。” 我又笑了,“差点被你的绣花鞋子唬了。” “来,起来,我们喝咖啡去。” 我站起来,忽然说:“让我抱你一抱,只是抱一抱,好不好?应当相信我。” 我没等她答复,就把她拥在怀里。也许那个时候年纪还轻,大概的确还只是个大孩子。也许因为实在是喜爱她的,故此真的只是抱着她,连嘴唇也没有碰到她。也许因为可以拉上床的女人太多太多了,何必需要损坏这一段回忆呢?故此我只是狠狠的抱了她好一会儿,听到她的心跳,也听到自己的心跳。 后来放开了她。我们才去喝咖啡的。 以后我常常在她书店休息的时候去等她。我们常常约会。但是再也没有类似亲密的行为了。 她陆陆续续的问我:“真没有女朋友?” “有是有的,不致于结婚的地步。” “蛮要好的啰?” “她常常来陪我睡觉的。”我坦白的说。 她也不以为奇,“那么,一定会吃醋。” “管她呢!”我笑。 “这样吧,若果她问你在暑假里做—些什么,你就说:“常跟一个老太太在一起。” “你好算老太太吗?”我笑问。 “你就说:那老太太寂寞,看一个人,实在却不过人情,所以略陪了她几次,以后再到台北,也还是要去看她的,老太太喜欢跟小伙子打交道。” 我一震,问她:“你以后还想见我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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