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亦舒 > 开到荼蘼 | 上页 下页 |
三八 |
|
“他的姐姐呢?”我焦急地问,“是他姐姐通知我。” “她自己也正接受治疗,刚刚替她注射过,精神比较稳定了,你可以见她。” “好,请带我去。” 护士像是自尸体冷藏间里踏出来般。冰冻地看我一眼,像是在说:我带你?你想! 她开口:“在四楼,4070室”头也不回地走开。 我一时间摸不到电梯,只得走楼梯上去,奔到第三层,胸部像是要炸开来一般,双腿发软,勉强再换上一层,在长廊上找407,终于看到门牌,似看到亲人的面孔般,推门进去。 看见左淑东靠在床上。 她神色惨白,见到是我,伸出手来。 我让她握住手,她同我说:“坐在我身边。” 我坐过去。 我问她:“文思怎么了?” 她并没有答我,她只是说:“我们很小的时候,非常的穷,什么都没有。我与文思都爱吃一种面包,当时卖三毛钱一只,外头有椰丝,当中夹着很甜的奶油,但没有钱,经过士多,看见小玻璃箱内装着这种面包,老站在那里看。” 我很焦急,我要知道文思到底怎样,而她偏偏跟我说不相干的事。 是医生替她注射后的反应,过度的镇静药物使她想起久久已经忘怀,藏在心底的往事。 “——那士多老板是一个猥琐的中年人,他捏着我膀子,另一只手拿着奶油面包,同我说,只要我肯听他的话,以后天天可以吃面包。我刚在踌躇,文思已经一把将我拉走,那年我十三岁,文思眼中发出恶毒的神色,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的呼吸在这时也渐渐畅顺。 我柔声问:“文思,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左淑东仍然不答我,她自顾自说下去,“他那种眼色,在我决定跟人同居时,又看到一次,充满怨毒,像是要喷出火来。” 我不出声。 她却紧紧地拉住我的手,长指甲直掐到我手腕的肉里。 我也不觉得痛,就是那样让她死命地捏着。 “但是为什么他又自甘堕落?我是为他,他又是为谁?我嫁给滕海圻,我付出代价,使滕帮他成名,一切是我安排的,他又为什么被滕海圻糟蹋?难道我们两人真那么贱?命中注定,一定要活在阴沟里见不得光?” 我叹气,“你休息一下,别想太多。” 她喘着气,眼泪流下她已经红肿的眼睛。 我问:“文思到底如何?” “他——” 这时有护士推门进来,“谁要探访左文思?他可以见人了。” “我。”我立刻站起来。 “跟我来。”护士木着脸。 我并不怪她,换了是我,我也看不起自杀的病人。世人有那么多人患着千奇百怪的绝症,想向上天多求些时日而不可得,偏偏有人视大好生命若玩物而自寻短见。 她与我走进楼下病房:“三分钟。”她吩咐我。 文思似蜡像似躺着。 他割脉自杀。 同我一样。因失血过多而昏迷。危在旦夕。那一刹时的勇气由极端的痛苦激起,觉得生不如死,但求解决。 “文思。” 他眼皮震动一下。 他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我知道他听得到我说话。“何必呢,文思。这世界原本由许多不一样的人组成,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何必内疚?” 他嘴唇颤动,发不出声音来。 护士说:“时间到了,明天请早。” 我在文思耳畔说:“我明天再来,那些凶婆子要赶我走。” 他的手动一动,我紧紧握他一握。 出来的时候,姬娜把小车子开出来等我,阿张坐在她身边,我看看时间,清晨五点,东方露出鱼肚白。 姬娜推开车门,我上车,坐在后座,我觉得要冻僵了,阿张立刻脱下厚毛衣,罩在我肩膀上,他的体温自毛衣传到我身上,我感激地看他一眼。 “他没有事吧?我们已向医生查过。” 我用手掩着脸,继而大力搓揉面部麻木的肌肉。 阿张自一只保温壶里倒出杯热茶,“来,喝一口。” 我还没有见过这样周到的人,接过茶杯,不知说什么才好。 过很久,我说:“为同一个人,同样的手法,同一只手。” 他们呆住,面面相觑,齐齐问:“为同样的人?滕海圻逼他?怎么会?” 我咬牙说:“他不是人,他是魔鬼!” 阿张向姬娜使一个眼色,暗示她不要再问下去。 但姬娜还是说:“一切要等文思康复才能问个仔细。”仿佛遗憾的样子。 我将阿张的毛衣扯得紧紧,萎靡得缩成一团。 朦胧间想到当年走投无路,愤而下此策,身子浸在滚烫的热水里,看着鲜血在水中飘起,如红色的云朵,良久都没有失去知觉,只有剜心的痛楚。 我一直后悔轻贱自己的生命,发誓以后都不会这么做。 我在心底把他们的关系整理一下。归纳的结论是如果要自杀,不如杀滕海圻。 六年前我真以为已经杀死他,所以不得不与他同归于尽,文思,你又为什么要这样笨。 反反复复的思虑令得我头痛欲裂,跌跌撞撞地倒在床上,面孔朝下,就这样呆着。 我不换衣服也不要吃东西,累了便睡,睡醒便睁大眼睛。这叫做心灰意冷。等到可以起来,又去探望文思。 他比昨日好。 我说:“你看你多傻。” |
太玄书阁(xuge.org)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