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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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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望 “来,美智,一起去喝杯东西。” “不去了。”我摆摆手,“你们先去,我还有点功夫要赶。” “留待明天吧,何必这么卖力,又不见得先升了你,你越是惹人注目,人越是嫌你。来,去散散心。” 我抬起头陪笑脸,“不,你们先去。” “好好好,”他们说:“等你,要来呵。” 同事们走了之后,我并没有埋头苦干,我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纯情,我只是要静一会儿。 简直没有自己的时间,古人说的“案牍之劳形”,不会错到哪儿去。日日夜夜伏在这间写字楼里,听无数的电话,办理无数的公文。每日官样文章,毫无创新,胡里胡涂又一日,发薪水是唯一的补偿,代价是我宝贵的时间与青春。如是者年复一年。 我连思索的时间都没有,一晃眼日出日落,己过了四个年头。 当初出来做事,听见有些资深的同事竟做了二十五年,往往会得赅笑,现时才知道,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时间实在过得很快。 有些人就这么过了一辈子,像我父亲便是,五十年伏案做个小职员,做到退休那日也未曾有过自己的办公室。 为了什么呢? 我不会这样满足。 下了班,偌大的办公室很静,出奇的有气质,我点起一枝香烟。 我想辞职,拿一年假期,到欧洲去住一阵子。 前天才在呻吟:“小时候大把假期,可是没有钱,等到现在,大把旅行的费用,可是没有时间,”怎么样告假,都没法拿到一星期以上的时间,实在走不开,硬要跟总经理争,自己也不好意思。 天天回到这个办公厅来,实在是腻透腻透,一到星期日晚上,已经不开心,星期一简直爬不起床,或说活该,这么病苦,可以不干,谁拿机关枪指着我脖子呢?可是要说走就走,非得拥有过人的勇气不可,我不过是一个凡人不是一个潇洒的艺术家,我为世俗的惯例所规限,很难挣得脱。 看样子我得像其它人那样,天天埋怨,天天上班。 要陷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仍然只好起劲地做着一个标准小市民。 我把案上的文件一推,宣布下班。 本来想直接回家,后来转一转念头,还是到同事们时常徘徊的金龙酒吧去。 他们见到我,轰然起来欢迎。我又有点振作。瞧,不做工,哪里去认得这么一班“志同道合”的人?大家齐齐等升职,大家齐齐骂老板,嘿,异口同声。 没有工作,光闲在家中,也很烦恼的。 我也有若干被人养得舒舒服服的女朋友,日子久了,就是少一份骠劲,懒洋洋的,虽然另有一种美态,但与时代脱节,万一大老板要另觅新欢,日子更难过。 我一连喝了几杯。 “一起去吃饭吧。”又有人嚷。 “不不不,”我说:“我要走了。” “美智最扫兴。” “我一天非睡八小时不可,否则立刻现形,变得鸡皮鹤发。”我陪笑。 “谁相信,咱们都老死在这里,她仍然是一只春鸡。” 越说越过火,我抓起手袋便走。 有人跟在我身后出来。 我转头看他,是咱们的新同事。 “不记得我?”他幽默的说:“小董。” “怎么不记得?”我也笑,“他们都取笑我像一团梦,没想到你也跟着哄。” “送你一程。” “不必了。”我说。 他已经掏出车匙。我也就不客气了。 计程车里时常有一股异味。能够坐私家车总是好的。 “你不开车?”他问。 “车牌吊销了。” “怎么会?”他讶异。 “当然是做了错事。”我笑一笑,不愿详细解释,有点疲倦,索性捂着面孔打一个大大的呵欠。 真累了,在同事面前不必讲仪态,一天对着八小时,挖鼻孔剔牙缝,什么没见过,何必还强盗扮书生。 他看着我笑。 我含糊的说:“对不起。” 小董说:“你们这间公司气氛很融洽。” “不错。”我说:“现在你也是咱们一份子了。” “这是我的荣幸。” “我们像兄弟姐妹一样,谁也没在谁面前装模作样,你放心。”我笑。 他还是笑。 我觉得他比别人斯文,也比别人礼貌,我并没有大为感动,不久他便会同流合污,我很有把握。 送我到家,我朝他摆摆手要道别。 他盼望的说:“不请我上楼喝杯咖啡?” 我睁大眼表示诧异。有这种事?他把我当女人?真是意外,在这一间公司里,没有人当谁是有性别,总而言之,每个人都是中性人。 我说:“家里一团糟,乱得见不了人。” 他微笑,“那改天吧。”一副“我懂得”的样子。 我忍不住,“不相信?上来看。” 我拉他上楼,门一打开,屋子真的乱得不像话,一进门便是一大堆唱片与杂志,昨天消磨至半夜的成绩。厨房里杯碟全部叠高未洗,沙发上有毯子,躺在上面看电视,觉得凉抓来盖的。 我解释:“钟点女工休息,明天情形会好些,明天再做咖啡给你喝” 他幽默的说:“那我告辞了。” “再见。”我关上门。 嘘出一口气,下妆,淋浴,一天又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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